“看来莫问楼将我也查得很清楚了。”
“哈哈,莫问楼一向都是道听途说,妄加揣测而已。在下还听闻你与吴不刃相交甚笃,是他难能信任的人之一,也是他身边唯一的红颜。”
随笑露淡笑:“谁能称得上吴门主的红颜?”
“你告诉我殷怜香和钟照雪的踪迹不假,但不过是为了让我去试探他们,将他们的目光引到我的身上。”
燕裳展开扇子,徐徐从容地叙述,“而你告诉给吴不刃的,却是玉眠香和周峥的踪迹,你挑出他心中旧怨,明知此身之人非原身,仍任他去赴一场必死之约,因为你知道,他认不出殷怜香,他去,必然只有死局。”
他假意地叹了口气:“唉呀,随娘子,你对我并非投诚的交易,而是将我利用成你布局的一枚棋子。你所想要的,不就是吴不刃的死么?”
随笑露静静听他说完,面上春风动人的笑色已经不知何时隐去,珠玉琳琅,却衬得她像一尊华美的人偶,徒有光艳地端坐在那里。
“既然燕楼主早已看穿我做的局,想来我的局也只是顺应了你的局而已。”
燕裳以扇掩着面,露着一双笑眼:“因为我也很好奇随娘子的秘密,莫问楼的人,一贯对秘密都是这么讨厌的没有分寸啊。”
“……”
片刻之后,随笑露目光冷然,终于说道:“不错,十二年前,吴不刃奉令杀死了我的父亲,却不经意被我看到了面容。我在凤鸣楼遇到他时,我便决心一定要杀了他,我同他相交,又数次相助,借着副楼主的身份,得以和他接近。我在等一个时机,等他松懈到信任我的那一刻。”
“其实,我明知道他只是奉命行事,却将仇恨迁怒到他的身上,因为我知道,我只是用这个方式来排遣我内心的仇恨。当我走近他,现他和我一样悲惨时,我却对自己的仇人产生了怜悯的感情。”
燕裳说:“女人怜悯一个男人时,常常会变成爱。”
随笑露无法确切地知晓这一种情感是从什么时候而来,对于她来说,时间对她来说是从结束往前数,生的事则变成一个个节点,但属于吴不刃的节点却逐渐模糊,最后变成吉光片羽的回忆。
或许就在某一个时刻,雨夜里匆匆而来的刺客,流血,喘息,沉默,凝望着一把刀,面孔寡淡似鬼魅。而楼下是诸多翩翩起舞的少女,红罗飞帛,玉女燕歌,他远离一切尘嚣凡俗,只是坐着,任由血流淌在木质的小楼中。
寒冷的刀在他怀里,刺客的面容还年轻,棱角并没有以后数年那般阴冷,以至于显出一些寂寥。
随笑露就在门扇的间隙中静静地、冷冷地注视着他,肩上泼着楼中彻夜灯火的明亮暖光,她也是一只鬼,在人间逢迎作笑的鬼,披着画皮的鬼。
门缝掩紧了,她转过身离开,裙摆在楼梯曳过,最常出入这处声色的客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询问她去做了什么。
随笑露亲昵地与他挽在一起:“方才看到了一只落单的寒鸦,就喂了它些吃食。”
客人讶然地、浑不在意地一笑:“你真心善,乌鸦喜好吃腐肉,栖息在尸堆里喂大的,脏得很,你应该养红尾巴的俊鹦哥,过几日我去鸟市给你买一只来。”
“它有时停在楼里,我也只是随手喂食而已。”
“哈,我知晓了,听闻乌鸦自身羽毛黯淡无华、形貌不祥,故而都喜欢光亮灿烂的事物,想必是被随娘子所招引来的吧……”
那些带着奉承的,或讨好的,或风流的话语仍在耳边,不同又相似的面孔,他们每个人都喜欢随笑露盈盈生光的容色,享受她风情万种的性情,然而在他们心中,也与欣赏一株牡丹、把玩一块美玉无异。
随笑露抚过鬓边的步摇,染着花蔻的指甲,轻轻地拂过上面的碎珠,这些是她富丽的装饰,是她表象的伪装。她自己既从没有拥有过,自然也无法引来一只鸦的驻留。
所以她露出惯常虚伪而美丽的微笑,朱红的唇像抿过血一样艳:“吴不刃并不爱我,他的心只有他自己,而周峥和玉眠香打破了他心中的平衡,让他如鲠在喉,终身难平。十年,一生中我给予他十年,我可以替他杀了周峥,我也可以原谅他当初不过依令行事,但我不能忍受去爱一个不爱我的人。
“于是当殷怜香和钟照雪以这个身份出现时,我想到如何让他以一个最可怜的结局死去。”
夜风卷起帘幔,燕裳靛蓝的袍摆也轻轻随之飘动,与朱红的阑干交融成浓蓝重紫,他打着扇,扇上有点点血梅。
随笑露仍是往常那副平静又柔情的、带着微微笑态的神色,她袖中藏着一把匕,就贴在手腕之下。吴不刃曾教过她一式杀招,在必要之时足以出其不意夺走人的性命,他握着她的手教得很仔细,随笑露也学得很好,她总是很专心地注视他。
其实,他也本不必要教她。
莹白的月光将燕裳的目光照得幽晦,他走近了,俯下身,看着随笑昙:“随娘子,你听过一句佛家之语吗?众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狱。你们永远陷在痴妄其中,你,吴不刃,他……总是像朝生暮死的蟪蛄一样,惧怕在死前追逐不到自己的欲望。”
燕裳与她静静地对视了一会,直起身,他迈步和随笑露擦身而过,没有再停留脚步。随笑露坐在那里,手还紧紧攥着匕,听到他的声音隔着幽歌琵琶,缥缈远去。
“随娘子,你的秘密在下收下了,作为交换,我不会要你的命,但我也不会救你的命。非黑即白,非爱即恨,这样活着,有时也会决绝得太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