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到钟照雪前,他不信钟照雪会死,即便人人都看到了他奔入沙暴之中,即便从醒来那一刻他知道钟照雪去了必然九死一生,他都不信,钟照雪不会死,钟照雪怎么会死?无数次,他都能在殷怜香布下的陷阱里全身而退,他杀不死的对手,又怎么会败在一群走狗的手中?
在这数月里,他独身躲藏游走在南州时,也想过许许多多次,如果再看到钟照雪活着要如何,有将钟照雪经脉打断的,有将他痛苦折磨至崩溃,有从此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但最后的最后,殷怜香还是想见到钟照雪一面。
于所有最偏激的愿望里,孱弱而顽固地存在。
现在如愿见到了,他那些设想突然一个接一个被打散,被几句话给搅得乱七八糟,那些晦暗的东西悄悄下沉,上浮的却是汹涌激烈的情绪。他想质问,大怒,把这些时间里所受的委屈全部撒出,钟照雪无法容忍,然后他们循环往复地大吵一架,动起手来,如从前一样水火不容地厮杀,最后又成了相互憎恶的陌路人。不错,这才是合乎殷怜香所看到的世俗,至于曾产生的感情和信任,只是他们各自的失误。
……但钟照雪怎么这样?他这就坦诚地知错了,后退了,留给他一片随意奔走的赤裸的雪地。可殷怜香的心却跳得很快,不是愤怒或者其他汹涌的感情,他有一种接近耳鸣的预感,如潮水涌来,让他必须躲避和逃离。
他仓皇地哈哈两声,充满冷嘲的尖锐:“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一个杀不死的对手,一个我最厌烦的正道君子,一个什么也不了解我的人!你没有丢下我,没有谁配丢下我,我本来就是一个人。你只是自己去送死,你以为我会感激你,你错了,我恨你,我更痛快你死了,才好无人知晓我的任何秘密。”
他松开手,指印在钟照雪的脖子上留下充血得快淤青的红印,他一眼也不再看钟照雪,转身向池壁上走去。朱红的长衣湿透了,披穿在他的身上,漫漫浸入水中,像一只从血池里走出的艳鬼。
可钟照雪感到他的神伤,令他软弱,令他色厉内荏,容易因孩子气的倔强而落寞。
殷怜香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他的手臂被人拉住了,用的力气不轻不重,随便一甩就能挣脱,可他脚下被莫大的重量压住,忽走不动一步。
因他听到,钟照雪从口中唤出一个名字。
“……小雨。”
殷怜香没有回头:“你在叫谁?这里没有这个人。”
身后的呼吸愈缓和平静下去,如一阵温存的、宁静的风,在千百坎坷红尘里静静拂过,拉着他的手,比任何一个人都坚定。
“你恨我也好,希望我死也罢,我们不是眷侣,也算不上怨偶,虚花宗的殷怜香如从前一样不需要有任何人的真心,其实那样也很好。此事我本已脱身,也不该再见,可我心里却生了一个执念,必须在南州找到那个人,听他亲口给我的答案。
“你如果不认识小雨,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
他叫这名字的时候像一声叹息,久蒙尘的一件珍宝,被遗忘了太多年。在篝火前温暖的手掌,在众口所指前的庇护,在一夜风声凄厉的逃亡里,重叠而来,尘埃厚重,光阴只不过是飞光一般的弹指,世事也是白云不停逝去,水不断,山无绝,故人瞬息又变作哪一个模样相见。
殷怜香知道自己又输了,他无法逃避,因为他最深的秘密,也已经在冰雪融化后便无所遁形了。
那种熟悉的酸胀再度泛起,久远到从瘦小孱弱的身躯里传来,殷怜香转过头,眼眶已经红了,盈起渺渺的泪。钟照雪从未见过他真实的眼泪,他们做戏时那些泪水太虚伪,他曾怀疑殷怜香从不会有流泪的软弱。
钟照雪的面庞被雾气熏得湿润模糊,他也从少年变成成熟的青年,有了游历红尘的痕迹,从一把新出鞘的剑,变得光华沉蕴,已生风霜。殷怜香混浊而阴翳的回忆里,被吹拂开一隙光亮,年轻的、面目模糊的剑客坐在他的面前,伸手替他簪上一支钗子。
于此刻,钟照雪亦在他的面前,抬手在他眼角擦拭,泪温热地沾湿了指尖,殷怜香没有避开,绒绒的睫毛蹭过,而后泪也连珠落下,绵绵的,一场等了太久的雨。
殷怜香撞进钟照雪怀抱,身量恰好能将头抵在他肩上,他收紧手臂,抱得太紧太紧,几乎如纠缠的藤蔓,并蒂的莲花,以至于让钟照雪腹部还未好全的伤口隐隐作痛。
在他们尚且陌生时,不知道姓名,不知道从前,也无法知道往后,在最辛苦最漫长的夜奔里,两人在马上拥抱得很近很近,奔入一生的苦旅。彼时长夜惶惶,身似飘蓬,钟照雪的血沾湿了小雨的衣服,小雨的眼泪也沾湿他的手心。
原来他乡淋过的故雨,早已重逢在眼前。
第五十四章无足之燕(一)
小雨出生在春天,那夜东州正下了第一场春雨,城里霜气消弭,渐渐起了雾,小雨家门口的桃树也开了花,烟雨里一片润红春色,沥出新生的葱茏。
母亲听着雨声摸了摸他的面颊,掌心的汗如羊水一样暖,感受到孩子第一声啼哭,融在淅淅沥沥的声音中,于是他的名字里就有了个“雨”
字。
春雨摆渡,一夜万花开,一夜万物生,润物过后,便很快离去,又是晴光正好的一季。被寄托感情的名字,也成了预示,如春雨的转瞬即逝,被满怀着愿望生下的小雨有着早夭的命运。
三岁时小雨刚学会走路,他已长得很漂亮,承袭了母亲的容貌,邻里的孩子里独他最如陶瓷的人偶精致,比起男孩,不如说是娇养的女儿。
有人算出他命格薄弱多舛,白鹤夫妇将他以女孩养之,生活虽然清简,唯独不吝啬疼爱他们的孩子。他们养育小雨,如养一株幼弱的花,殷殷盼望来年若生长枝叶,盛放之日当冠东州。
白鹤夫妇在江湖卓有名誉,不算坏,不算好,年轻时犯过错,更坏过规矩,他们不合时宜也不合群,故而成了人们口中亦正亦邪的人物。白鹤夫妇没有打算传授给小雨任何武艺,也不愿见他步入江湖,他们知道刀光剑影的阴谋如何晦暗,也见过万千副面孔之下的善变,绝不同于话本的幻想,更多时候不过空中楼阁的虚无,年复一年,用青涩或枯老的尸骨将江湖堆得浓墨重彩。
在浑浊的人间里,他们只希望小雨做一个无忧的少年郎。
小雨五岁的一日,孩子们去城郊的草地放风筝,小雨跟着他们在青绿漫漫的草地间嬉闹,他仰头追着越飞越远的风筝,不慎踢到石子,摔跌在地上,此后,他没再能如五岁前一样奔跑。
他天生的隐疾早已埋在身体中,如附骨之疽,埋藏至病一刻,便不可挽回。那日他摔倒后晕了过去,很快便了高热,时而冷汗淋漓,时而浑身剧痛,反复三日之后,渐渐从七窍中流出血来。小雨的气息一日比一日微弱,几乎是被最昂贵的珍药吊住一刻生息,他终日陷在昏迷之中,没有清醒的时候。
白鹤夫妇求来数位医师,皆无力回天,他们也在无数的典籍之中寻求办法,可换来的只有冰冷的几行结果,自古以来从无人医治好这种古怪的疾病。他们自恃武功高强,护小雨一生,可命途坎坷,造化残忍,很多时候并非珍惜就能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