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心里都是重逢的喜悦,可是讲出来的话都有点呛呛的:
“你等很久吗?让你先去那个民宿,你又不要。”
“那谁让你订的民宿在eens(皇后区),所以等很久也要等啊,不然这么晚,你一个女孩子很危险嗳。”
“eens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要在那里长住,比曼哈顿便宜好多。最主要是,我都没有在那里住过,所以想体验一下不同阶层的纽约客是怎么生活的。”
“可是旅行就是要享受啊,不该省的钱就不要省。”
“咦,不是你说的吗?旅行都让我做决定,现在又来吐槽!”
先勇闭了嘴。
其实,他在台北就经营着一爿旅行社,虽然规模不大,但生意还行,都是瞄准了有钱人的私人订制旅游,网页上处处充斥着“豪华”
“精品”
“尊贵”
这样的字眼。大概是他平时的工作就是帮客人规划最理想行程,带着客人在世界各地游山玩水,轮到他自己的私人旅行的时候,他就提不起劲头规划。所以,像往年的数次旅行一样,这次旅行的攻略又是兰珍全权负责。
他晕头转向地陪着她在纵横捭阖的纽约捷运里上下来回一阵穿梭,终于坐定。
在那明亮的车厢里,她一眼就瞥见他的脑袋上又多了许多银丝,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常要倒时差,整个人看上去焦黄又憔悴。四十五岁的人,看上去简直像五十出头。她心里难过得很,不忍看下去,就埋头“专心”
地在手机上研习民宿的规章制度。
他却一心一意地凝视着她。
她是个心思单纯又心如止水的人,做人做事都认真到较真。四十一岁的人了,一张秀丽的鸭蛋脸还是那么白洁紧致,不像有些很多同龄的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皮肤就成了削了皮又久久暴露在空气里的苹果,白白的果肉上布满了黄色的斑斑点点,就连她那顶了十几年的齐耳波波头也乌亮依旧。
“北国的生活真是很安稳哦。”
他忍不住摸摸那头乌发,没头没脑地笑着说了句。
她没有抬眼,只是询问地“嗯”
了一声。
他没回答,仍一脸温存地微笑着。
然而,他的这点温存在到达兰珍定的民宿时荡然无存——
这是一幢临街的三层破楼。确切地说,整个街区都肮脏凋敝,像好莱坞电影里那种藏污纳垢的毒窟。
“偶卖糕的(ohygod)!你不要告诉我,我们接下来两周就要在这里住?”
疲惫的先勇望着油漆斑驳陆离的大门,难以置信地问。
兰珍也很震撼,底气不足道:“可是这里的评价真的很高,而且也很划算,也许房间里面会好一点吧。”
说话间,一个黑人兄弟晃着膀子从不远处走了过来,脖子上的链子在黑夜里也闪着金光。
两人赶紧提溜着箱子,按密码进了门,踩着那狭窄“吱呀”
的楼梯上到三楼,才是兰珍订的房间。
推开房门的时候,两人吓了一跳,一个墨西哥裔中年阿姨穿着吊带睡裙坐在转不开身的客厅的高脚凳上玩手机,指甲上的苹果绿蔻丹和大门上的油漆一样斑驳陆离。
看他们进来,很友好地“嗨”
了一声,指了指入门处左手边的房间,示意他们往那里走,然后一句带着西班牙风情的“晚安”
,便趿拉着拖鞋往窄小的过道的另一头走去。
尽管已经预感到了,可是推开房门的一刹那,先勇还是崩溃了——
房间里有一个滚轴的衣帽架,还有一张窄小的双人床。床上铺着蓝色碎花的被褥,温馨又家常,先勇完全可以想象出,昨晚一个赶路客在这儿将就了一夜,一大早离开后,刚刚那个墨西哥阿姨进来把被子稍稍抖了抖,整理了一下,就等着他们来继续将就。
“这就是你要体验的生活吗?”
先勇口气很不好地指指过道另一头,“跟她当室友吗?”
兰珍看着房间里的一切,也倒吸了一口冷气,比照片上看上去小得多、破得多。
“其实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们白天都出去玩,又不用在这里呆着。而且这里很便宜,又方便,门口走几分钟就有捷运(地铁)。”
她本意是安抚,说出口来却像是死鸭子嘴硬的辩解。
先勇没搭腔,重重地放了箱子就去洗澡。
这一晚,因为不知道床上的褥子是不是完全干净,两人只得和衣而眠,久别后的缱绻在这样的地方根本就没有心情。
兰珍想了想,转过身搂住了先勇的腰,小声凑在他耳边说:“对不起。”
良久,先勇叹了口气,握住她搭在他腰上的那只手,拍了一拍,又拍了一拍。
不知道是不是这次旅行的头没开好,先勇整个旅程都没精打采、情绪不高。
兰珍想去布鲁克林大桥看日出,可是每天等先勇起床,天都已经大亮了。她退而求其次,要去布鲁克林大桥看日落,先勇把眼一瞪:“纽约治安这么差,天黑以后很危险嗳,而且你每次来纽约,不是都走一遍吗?老是重复,有什么意思呢?”
兰珍心里嘀咕了句:“可是我就是享受这份乐趣啊。”
但她没作声。作声了,必有一场气生。一年就见一次,运气好的时候,可以见两次,本来就很短暂,何必呢?
她想起陈飒推荐的百老汇音乐剧《西贡小姐》,要去戏院买打折的戏票——剧院在上演的当日会放出一些只有当日可用的便宜票,叫neralrhticket,只是需要早些排队去抢。
先勇听了,不可思议道:“我这次换了很多美金,你就用啊,我不要为了省几十刀,去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