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东地处南北交界之地,依山傍水又多商船河运,因此商贾之家林立,分外繁华热闹。萧子衿选此地作为首行地,一则武林大会尚且未到时日,即便是如今直奔荆州也不过扑个空且浪费时日,二则——
他抬头看向写着“山海居”
三个字的招牌,果断走了进去。
“两间上房。”
管账先生打着算盘头也没抬:“客满,烦请去别处。”
萧子衿还没反应,后头已经来了人。
“老板,五间上房!”
说话的公子哥一身暗紫色的长袍,腰佩成色上好的白玉,衣袖上都矜贵地用金丝纹着流云花样的花纹,身后跟着好几个看着也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哥,一群人有说有笑地簇拥着他走了进来。
方才还说客满的管账先生余光瞥见来人顿时喜笑颜开地放下手里的算盘和账本:“哎呀这是哪来的东风居然把明少吹来了?请进请进,我这就去给您安排。”
季远之皱起眉:“不是客满了吗?”
管账先生余光都没分给他,殷切地凑到明裴身边:“这边请这边请。”
“做生意不就是往来迎客,掌柜的你如此待客,怕不是在砸你家招牌?”
满堂吃瓜看客都顺着那清亮声音看去,心里原还在暗自纳罕是谁,在看清楚说话人的时候却都是低笑出声。
“我还当是谁呢?”
“叶舟?他还没死?”
“也便是命好生在了叶家,否则啊……”
……
萧子衿侧首,目光隔着云云看客恰和叶舟对上。
叶舟遥遥冲他举杯,而后一笑一饮而尽,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侍女小声劝:“二少,今日可不能再饮了,若是让大少知道,又得生气了。”
“无妨,”
前两日还颇为固执的叶舟今日却格外好说话,“我要等的人已经到了。”
十月初至,横跨五州的冷气还未汹涌南下,尤其这会儿接近正午,迎面还是有些热浪的,满堂看客均是薄薄的一件长衫,只有叶舟像是感觉不到热似的在单薄的里衬外又罩了一层外衫,一张脸瘦削又苍白,带着点显而易见的病态和虚弱。
只有那双眼睛倒是依旧明亮如初。
数月前还在东城平匪患时萧子衿曾得到过一次关于叶舟病危的线报,好在如今看来是有惊无险了。
万众瞩目下叶舟将空了的酒杯往桌上一放,而后就起身在众目睽睽下走到了山海居掌柜的面前,朝萧子衿和季远之拱手端正行了一礼:“在下与两位公子一见如故,恰逢府内近日喜宴,不知两位公子可否赏脸?”
一片嘘声中掌柜的变了脸,若非顾忌着叶舟到底也是叶家二少这会儿估计都已经要和他上手了,他沉着脸强颜欢笑:“——二少方才那句教训的是,是我怠慢了。两间上房罢了,二狗,领两位去三楼天字捌号和玖号。”
“不必了,”
叶舟看着和和气气,却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在下也不是说的玩笑话。两个人罢了,叶家还是容得下的。”
这简直无异于当众“啪啪啪”
地扇人耳刮子,掌柜的看着他那张白如宣纸却依旧莫名奕奕神采的脸,下意识咬紧了牙根。
这种情况下若让他们走了,那“山海居”
的名誉便真的就此扫地了,只是叶舟再是个残废,岭东叶家也不是他这种人能开罪得起的。
然而没等他思索出最为恰当的办法,旁边的明裴就横插了一句:“那可未必吧?”
“你一在叶家吃白食的自然是说得轻松的。”
明裴在众人看好戏的目光中带着随从走到了叶舟身旁,随后用食指极其侮辱性地点了点叶舟的胸口,倨傲地仰着下巴,“病秧子就好好呆在家里当个花瓶,可别给叶大哥惹麻烦了。”
说完他在众目睽睽下向随从伸出手,随从跟了他七八年早对他的行事作风格外熟悉,见此连忙递上了手帕,他一边手帕擦自己方才点叶舟的手一边漫不经心嗤笑一声:“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还当是几年前呢。”
语调中带着隐隐的快意。
明叶两家也算是姻亲,毕竟整个岭东就那么大,各个商贾大氏族基本也都认识,因此明裴自小便听着叶舟的名字长大,连他几岁识字几岁拿剑都一清二楚,他的父亲总是同他说要向叶舟看齐,哪怕是这些年叶舟因剧毒变成了废人,他也偶尔能听到自己父亲惋惜地叹着气:“若是阿裴有他半点,明家哪还用我操心啊。”
他跪在堂外,听着这话,心便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再也见不到底。
明裴恨极,他虽然不是大夫人所出,但作为这一脉唯一的男丁,自小就被母亲给予厚望,甚至连母亲被扶正从卑贱的侍女变成明家的二夫人也是因为他的存在,整个明家从上到下,连祖奶奶都不舍得对他说一句重话,他就不明白,叶舟明明都已经成了废人,怎么还能阴魂不散处处强压他一头,让他父亲屡屡感叹,屡屡伤怀。
不过就是个可以任人欺负的废物罢了,这般苟延残喘地活在这世上,若不是依托着叶家这棵大树早便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这样一个废物,一个现在连剑都举不起来,多走两步都得连咳带喘的废物,凭什么?凭什么?!
周围不少看客都低低窃笑起来,跟着明裴的几个公子哥又想讨好明裴又不想得罪叶舟,赶忙一团和气地打太极:“明少算了算了,翠香楼的婷婷还在等着呢,山海居哪有翠香楼好啊。”
说着一群人拥簇着明裴,有意无意地挤着他往外走。
明裴轻哼一声,也不拒绝,开屏的孔雀似的趾高气昂地便准备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