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需官,掌粮草辎重事,不上前线,只在后方。那是行军打仗最苦最累又最难建立功勋的苦差,是要一辈子熬死在军营里的。他废去的手臂无法搬运更多的粮草辎重,他有限的生命也不知能参与多少次有去无回的征伐。
虞臻望着伤臂苦涩一笑:“臣虞臻,谢陛下天恩。”
浮云旌黯(四)
虞氏彻底卸去兵权后,天子擢御史中尉赵谦为大将军,又拨金鳞卫予他组建龙骧军。
至此满朝文武才算看清齐天子的意图,又一次转变风向,拉拢曾为寒门、如今却是御前新贵的赵氏。
而一朝荣华背后,天子重寒门抑世家的苗头和铁腕叫人不寒而栗。
王氏仍处尊居显,外享美誉,内操大政。而枢密院南衡为天子直隶,时常深夜入紫极殿密室与君密谈。
许多政令由天子首肯颁布,流经中书省只是走过场,王岚不再对这些政令有拟定、修改的实权。
明面风光,实则权力已被分割制衡。天子能起高楼、宴宾客,也能一夕之间令楼宇倾塌。
《将相》里的将换了人唱,自然又是一出新的曲目。赵氏粉墨登场,帷幕之后,却再没有虞氏的一席之地。
发丧的这段时间,虞愔住在虞氏本家。在虞忌的生前身后,尽尽虞氏女最后的孝道。
这日她身服素衣,戴纯白绢花,在中庭遇见虞臻。
他已换上了左衽素白绸衫,加冠履,作文士打扮。胸膛前成年后便从未离身的金丝护甲,也弃之不用了。
南齐兵弱,许多有志之士投笔从戎,弃文衫而换武铠。今虞臻自弃铁衣长枪,并非相信文能卫国,而是不忍以残躯玷污武将的全副身家。
“大兄,请留步。”
虞愔唤住他,向他薄施一礼。
“三妹。”
虞臻顿住脚步,“若是宽慰解怀的话,便不必多说了。大兄很好,虞家,也还不至行到穷途。”
“大兄家学渊源,尝有厉兵秣马之大才,今虞氏玄苍军埋骨青山,将无卒可训,岂不屈才?偌大将府,无兵马可供驱策,岂非金玉之中渐生败絮,久之,如何不至穷途日暮呢?”
“三妹想说什么。”
虞臻耐心地问。
“虞愔斗胆,想请大兄屯私兵、收荫户,重振玄苍军。”
“这是谋反!”
虞臻身形极其敏捷,顷刻抢到虞愔身前,左臂在她未及反应前已掐住她纤细的雪颈,只是手间没有使力,却锢得她,不得不微仰起头。
“父亲虽死不曾变节,为的是全虞氏百年忠君护国的一个‘忠’字!如今父亲尸骨未寒,你却要我违反齐律,囤积私兵部曲,虞愔,你安的什么心!”
虞愔看着他,清眸在槐叶细碎的阴翳下如风动碧潭、宝镜未磨。
她的唇角似乎淡薄地笑了一下。
虞臻咬牙,手掌间微微加力。虞愔本就素白的小脸顿时煞白泛青,“虞臻,所谓的忠君究竟换来了什么,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在平武,天子利用虞氏的忠心,将三万将士的性命视作草芥,你就已经感到不齿了罢。”
“其实,还有更早,峋始关一役,你被敌将断去右臂。那么冷的雪夜,刀枪剑戟才能证明的忠勇,换成了王氏攀登青云梯的嫁衣,那时你敢说你没有动摇过吗!”
虞愔声音很细,却透着砭骨冷寒,盛夏,虞臻握着她的颈子,如同抓着一截冷玉。
他放开她,来不及收去的力道令虞愔踉跄倒退两步。她扶住槐干,大口地喘息。
她说的对,他早已动摇过。
但通往宝殿的丹墀、日光下,坚不可摧的玄苍铁甲,由不得他动这些邪念。
“虞愔,你走罢。回你的绿绮别馆去,虞家的事,尤其是军事,没你置喙的份。”
虞愔缓过气息,看定他:“建立一支你自己的军队不好吗?你一样也可以教他们虞家枪法,教他们忠君护国,你甚至可以告诉他们,不要因为权势磨灭信仰。他们可以驱除敌寇、安邦靖边,最重要的是,他们每一人的牺牲,你都可以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们的家眷,他们是为国捐躯,绝不会死得不明不白。”
“虞臻,这不是你一直想要训练的军队吗?皇家御敕和私兵部曲有什么区别?”
“你说有什么区别!”
虞臻握紧拳头,这一拳下去,堪堪能要了虞愔半条命。
颈间却忽然一凉,低眉看去,陈至如鬼魅一样立于身后,手中长剑越过肩抵在他颈前。森冷的寒刃,无声昭示着他已经是一个拿不起兵器的废人。
虞臻将手指屈紧,青筋历历,稍一抬拳,颈间寒刃便移近一寸,带来一丝微微冰凉的麻痒。
他几近嘶吼:“皇家军队是捍卫正道,私兵部曲是窃权叛逆,虞愔,有什么区别,你难道不明白吗?十八年,虞家竟养出你这样忠奸不分、黑白颠倒的逆子!你不配为虞家人!”
“陈至,把剑放下。”
虞愔淡淡说道。
陈至手中剑稍一迟疑,电掣一般,顷刻收入鞘中。
“虞臻,我说的话,你再好好思量一番。”
虞愔穿过中庭,越过他。“你若忠君,势必有负苍生。你与我论忠奸之别,古来君与臣、臣与民,何者为忠?何者为奸?不过立场不同罢了。”
“将先辈筑起的信仰亲手推翻,那时你会明白,为民谋利必先自苦。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本来能做青天父母官,最终,却甘为名利的走狗。”
“虞臻,我并不希望你做第二种人,但为民自苦,也包括舍弃清名,甚至做泱泱万民口中的佞臣,青史铁笔,不能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