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甘小宁给沉默着的高城倒了一杯酒,高城接过,却握在手里不喝,眼神似是失神,似乎放空到很远的地方,马小帅不知所措地看向许三多,许三多低着头,喝了一口酒。
七连,是一个念想,虽然大家平时不说,大多数提及时也会念叨念叨,但偶尔——就像此刻,某人的一种淡淡情绪,感染着所有人突然地反过味来。
许三多是明白这种滋味的,当时,七连是一点一点散的,不是拿枪顶上他的脑门,按下即开火,瞬时的剧痛。但是幽微之处常常在于:喊战友名字并回头时看到的空床板,走入宿舍楼时只余一人的回音……七连就是这样消散的,在无声和寻常间。
刚刚连长提到七连时,他的心脏安静地沉没下去,其他人大抵是差不多的,这群大大咧咧的大兵们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行了行了。”
直到高城察觉到大家情绪不对劲,“哎”
了一声,“都别哭丧着脸,不难看啊?”
甘小宁反应最快,马上轻快地打圆场:“对对对,难得聚一次呢,许三多你可别哭啊。”
他这么一说,高城开始怵头了:“就是,许三多,你别给我掉眼泪啊,腻不死我。”
许三多其实没想哭,在离开七连的那个浓重夜晚之后,他就很少再为七连而哭了,他只觉肩膀上压着重量,从七连的番号建立直至今日凝结的重量——背上是不可避免、是心甘情愿,此后再难为了留恋而哭。
“不了。”
作为众人开炮的目标,许三多嘴里含糊地说了什么,旁边的马小帅凑近去听:“班长,你说什么?”
“我说……我早就不哭了!”
许三多回答,声音还挺大,他直直地盯着高城的眼睛,这个自证似乎带着火药的味道,让高城看着一愣。
半晌后他才回过神,刚刚许三多那一嗓子不止把他们三个镇住,还吸引了旁边好几个人的注意力,高城看着往这边探的陌生脑袋,赶紧低声说:“小点声,你干嘛呢,宣誓啊。”
“一年多了,我早就没那么容易哭了。”
许三多固执地重复一遍,这次声音小了点。
高城脸上还留着忧思,却因为许三多这一遭而想笑又不能笑,脸色因此变得很古怪:“倔驴,不哭就不哭呗。”
高城又说:“许三多你怎么总是不按规矩出牌啊!”
马小帅扑哧一声笑出来,他拽着许三多的衣角,很给他班长面子:“是啊是啊,我们班长是铁打的男人,真汉子……”
说着说着叫许三多难为情得不行,赶紧来瞪他,倒叫高城第一次见到许三多露出领导的范儿。
甘小宁称俩人眼神活动时,给高城递了根烟,自己也叼了一根,含糊不清地说:“三多也长大了,但是看这样子好像又没变多少,连长,有时候我打心眼里……真觉得,没走。”
高城深吸一口,又吐出来:“你说的对。”
气氛又活跃起来,大家不再去想遥远的事,说起老战友们的现状,伍六一和史今搭伙干事业去了,白铁军还真开了个公司。
“当初说要当老板,吃香的喝辣的,还以为他吹牛的,没想到这白铁皮还真干出点成就了。”
甘小宁啧啧称奇。
“倒买倒卖呗。”
高城笑着说,“我早看出这小子油嘴滑舌的本事。”
“白铁军很厉害。”
许三多说。
然后他就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聊战友们的近况,脑子里幻想着班长和班副带着导游帽、白铁军夹着公文包……他忽然想到班长当初说的话“今天比昨天好,这不就是希望吗?”
啤酒不能醉人,倒把大家的兴致都勾起了,许三多面上不显,但眼神有点发直了,他双手捂着杯子死活不松开,让想要给他倒酒的马小帅犯难地看向高城:“副营长,班长他……”
高城看过来,发现许三多脑袋差一点就贴上桌面了,埋着头跟面壁似的,他向许三多与桌子的缝隙间俯下脑袋,自下向上看许三多的神色,后者慢吞吞看过来,脸上没有表情。
高城“啧”
了一声,用手拨了下许三多脑袋,许三多很迟钝地转过来脑袋,盯着高城的手。
“醉了啊,许三多?”
“没有。”
“哦。”
高城发誓许三多肯定是不清楚了。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许三多忽然又问:“连长,我是个好兵吗?”
一向内向的人忽然想要纠问了,愣得很,直得很。
高城一愣,他下意识想说“你喝得脑子不正常了”
,可不知怎么的,这句话没能说出口,所以神色间有些隐隐的焦躁,他想避过许三多的眼睛,可是后者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他,让他无从逃避,过了一会儿,高城低声说:“是个好兵,是好兵,行了吧?”
“嗯。”
许三多笑了,呲出小白牙,在高城刚舒了口气时,这小祖宗又说,“连长,我刚刚没哭。”
在许三多眼里,高城的眼睛像记忆中那样浅淡,但总是严肃着的脸渐渐柔和下来,高城望了一眼正在交谈的甘小宁马小帅二人,不禁叹了口气,再回头看许三多时多了些温和的无奈,他拍了拍许三多的脑袋,认真地说:“行啦,知道你长大了。”
许三多恍然间还以为回到几年前,那时候他刚进七连,高城每次看着他,都面色厌弃、凛然不侵,只教许三多死命埋下脑袋,恨不得立刻消失在高城的视线外。
他听到这句话,用手撑着眩晕的脑袋,顺着胳膊转过头,眼眶不禁有些发热。
等到散场之时,几个人都有些不舍,但军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忙,只能看看彼此,大笑着说回头见了,许三多谢绝了他们送他的好意,高城几人也没有客气,他们要为即将到来的集训做准备,在道别后,就步履匆匆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