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佩秋又觉可笑:“原来在你眼中,我出现在此竟是为了明哲保身……”
到如今,当真应了说书先生那一句,少时一遇误终生。
“柳哥,你知道吗?当我在茶馆第一次听到先生将我和你的名字摆在一处比较时,我高兴地差点哭了。多年以来我从未想过和你相比,所求不过与你同行,若无法同行,但能与你同在一片月色下,亦是欢欣。”
那日他对她说,“年幼无知,才会因为某种光芒而追随某个人的脚步。如今你长大了,该明白曾经仰望的不过是一种你心中认定为正确的、明亮的光彩,但那个光彩并不是我。”
是呀,她追随着一种她认定为正确的、明亮的光彩,将其视作终生信仰,是多么甘愿成为他脚下的影子啊。
可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你怎么可以利用我?怎么可以为了一己私利,将我的一腔真情踩在脚底……”
梁佩秋声音渐弱,“你太卑鄙了。”
徐稚柳不置一词。
梁佩秋跌跌撞撞朝外走去,她知道这一走意味着什么。以今日湖田窑在江西的民望,以皇帝对青瓷的喜爱,即便夏瑛刚正不阿,怕也不能毫无顾忌地处理一个皇帝眼前的红人。
况且,连仵作都说大先生怕是失足落水,无凭无证,也没有亲属伸冤,谁会冒着得罪权阉的风险为他求一个公平?
她还能做什么?
她还能怎么办?
她不断地想着,脑子却似打了结,越是用力,越什么都想不出来。就在她即要走出中庭时,忽而驻足,目光落向大殿正中那尊宝相庄严的风火神像——童宾窑神。
这时,她想起不久之前一次在茶楼,安十九对她说的话,“小神爷天赋使然,若能入我麾下,与徐稚柳联手,想必太和殿上会有你一席之地。”
约莫是在城外遭到黑衣人堵截后不久,她再一次走进鸣泉茶馆时,安十九忽然出现,言谈间都是对她的招揽之意。
她拒绝了,安十九也不勉强,只是笑笑:“景德镇的匠人都似你和徐少东家一般硬骨头吗?坦白说,安庆窑几次拒绝于我,不给本官面子,按照本官的脾气,不听话的人定要好好教训一番的,不过徐大才子为你们说了情,单就这一点,小神爷日后可要好好报答他。可是话说回来,如今你们两家打擂台,总要有个胜负。徐少东家说了,他要堂堂正正地赢过你。如此,本官就拭目以待了。”
如今想来,那黑衣人定是安十九安排的,意在让安庆窑俯称臣,不过安十九失手了,如今再追究是谁背后相助,已经不重要了。
他的确对她有恩,她也不是没有还过债。
既如此,那就如他所愿。
“你还记得春日宴上你我的比赛吗?”
徐稚柳不妨她会突然开口,说的也是完全不搭边的话,可对于那次比赛,从宴上到宴后,从火海中抱住她到约定夏日赏荷,每一个瞬间他都没有忘记,故毫不迟疑地点出她之所想:“春莺夏蝉青花碗。”
梁佩秋点头,那一次她输了。
她输得心服口服。
“皇帝万寿,民窑也要献瓷,说来也巧,竟让我们押中了题,工部主拟四时常在,意为春夏秋冬,盛世国泰,不如就再以此题,堂堂正正地比一次?”
徐稚柳抬头,此刻的梁佩秋俨然不再是一朵未经风霜的花蕊,更像是历经千帆后乍现的虹光。
她说堂堂正正地比一次,只她和他,没有第三者,没有死亡,没有算计,让童宾窑神作这见证。
当年为打造童宾神像,官府倾尽民力,以铸铜塑造金身。经多年风吹日晒,金身已然有了磨损痕迹,可即便如此,童宾双目仍旧炯炯有神,好似阎王判官,审视着人间的起落。
徐稚柳知道那一次自己赢得有多不容易。
再来一次,未必能赢。
更何况,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难道只他和她,就能决定湖田窑和安庆窑的高低了吗?就能让安十九金盆洗手,夏瑛不再追究到底吗?
可若不比,他还是徐稚柳吗?
这一刻,徐稚柳心跳如雷,手中的礼单顺风而落,他却顾不上去捡,只出神地望着双手。
那一夜,他不停地洗手,不停地洗手,血水往外倒了一盆接一盆,可不管怎么洗,手上仍鲜血直流。
他气急败坏地摔翻铜盆,俯视双手,血一滴滴坠落,落在脚边,泅出朵朵血红的花。
他蓦然惊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原来只是一场梦。
可是,当真只是一场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