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词语头一次从于曼颐嘴里滚落,发音还有些生涩,也让围观的学生们一头雾水。最后,还是自学内容远超英文扫盲课授课内容的小邮差站出来,挥着手臂和大家解释道:“模特,就是Model,就是给站在那,给画师作参考的!”
人群里发出“哦”
的一声,连游家新来的几个人脸上也露出恍然,只不过很快被一些年长的瞪没了。那最初在门口挑衅的游家门房脸色变了变,又将画着游小姐的那张画抖开,看看于曼颐又看看画面,脸上的神色仍是不大信任。
“你说这是你画的?”
他反问,“那她为何不说?”
“你怎么不好好听人说话?”
于曼颐愈发有底气,“当然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大惊小怪,自家小姐被人画了像就来大闹学堂。那我学画画的事传出去,谁知道会怎么样……她是为了我才不说的。”
于曼颐说到这儿才反应过来,自己今天这么站出来大喊,事情一定会传回于家耳朵里,再想学就得看家里长辈的脸色了。然而她如果不站出来,游姐姐在游家的境遇就难说了。再加上游家人大闹学堂,连扫盲班接下来的命运都变得难以预测。
哎,于曼颐悲哀而壮烈地想,真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她想到这里,就微微把头垂了下去,明显是有些失落。宋麒站在她身后,视线全落在她身上,他在这一刻似乎也对于曼颐之外的人和事没有一丁点兴趣。她的头低下去,从他所站的地方看过去,能看见挽起的黑发和衣领之间的一小截皮肤。宋麒忽然想起来,她第一次带他回于家,有一段路实在没法拖着走,便将昏迷中的他负到肩上。宋麒当时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朦胧的视线里,也见到了这一小截皮肤。
他忽然觉得很不妥地将视线移开了,并把注意力再度灌注在学堂门前。
游家的门房的确没有那么好糊弄,他又打量了一会儿手里的人像,对于曼颐的说法提出了怀疑。他说这幅画虽然大逆不道,但是画工并不差,画面里的游小姐可以说是栩栩如生。他不相信这只是于曼颐的作业,执笔的一定另有其人。
“什么另有其人?哪来的人?”
于曼颐一口咬死,“你自己也说了,游姐姐除了游家,只来学堂。学堂里没有专业画师,只有我会画画。现在我来认领这画,你又说不是我的,你是不是一定要让游家蒙羞,找出游姐姐不清白的证据才满意?”
“是哦,”
小邮差叉着腰,在人群里恍然大悟,立刻带动到,“这位大哥可真是居心叵测啊!”
“你——你们!”
门房一时语塞,连气势也弱下去了。他无声地张了张嘴,最后转向一名新来的游家人,结巴道:“曹管家,我当真没有这个意思啊!”
于曼颐不认识这人,而宋麒顺着他说话的方向看过去,眉头便抬起来了。
他和游家几次结仇,当然也熟悉这位曹管家,更别说他头一次在火车站逃跑不成,就是被这位头顶溜光的曹管家抓回去的。对方已经听完了争执的全过程,此刻脸色阴沉地在宋麒和于曼颐脸上扫视了一轮,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来学堂当然是奉了游老爷的指示,来帮着把那画像的淫贼捉回游家,也警醒这些市井乡民莫要再起攀附的心思——
游小姐再嫁不出去,也是游家的财产,是换过来的彩礼,是送出去的嫁妆,是要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安排的一样东西,怎么上了几堂扫盲课,就节外生枝,长出自己的意志了?昨天有丫鬟见着她边哭边在后院埋东西,回禀了游二爷,挖出来竟是这么一张画,罚跪了一晚也不松口出自谁手,真真是要反了天了。
他是来维护游家的脸面的,他不是来叫游家更丢脸的。如果这画真是出自于曼颐之手倒也好了,那就该他们于家管教女儿,而不是游家了。但那画又实在可疑,凭她一个小姑娘空口白牙,以他对游老爷的了解,他是交不了差的。
脑子里过完了这一轮思虑,曹管家脸上的肉抽动了几下,终于开口了。
“在我们游家,私定终身是顶了天的大事,要论家法的,”
他死盯着于曼颐,试图从她眼睛里找出人说谎时特有的畏缩,“这画要当真是于小姐画的,反倒好了,只当是一场误会。可是……”
他从门房手里拿过那卷画,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又掀起眼皮盯着于曼颐。
“游老爷凡事都是要看证据的。于小姐,你说这画是你画的,那你怎么证明呢?”
“喂!”
从马车上过来就一直在旁边看着的方千终于忍不住了,“那你怎么证明不是她画的?你们这些乡下人到底懂不懂法,晓不晓得怀疑的人才该举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