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肯吃,对面的刺客也不逼迫,还显得有几分和善,竟然朝他笑一笑,怔怔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眼神直勾勾的,似怀念又似惆怅地小声感叹:“真像啊,你娘亲在咸阳过得怎么样?张相的事……她应该已经知道了,她现在还好吗?”
赵琨神色莫明地瞥了刺客一眼,很少遇到这么不靠谱的人,陌生男子,初次见面就打听别人的亲娘,这礼貌吗?何况他们是人质和罪犯的关系,这样居然也能愉快地聊天?
他带上三分戒备,说:“请问你是哪位,怎么称呼?”
刺客沉默了半晌,从身上摸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手,在赵琨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我的姓名,说出来你也不知晓,此番一去,大河之外,山长水阔,或许此生都不再相见,你就唤我沧海君吧。不用担心,我同你娘亲有些渊源,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沧海君?
听着有点耳熟,赵琨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号。他皱着眉头,无精打采地趴在几案上。
不可能不担心,他这么小一点,身上连只匕首都没带。就算沧海君说话算数,真的不杀人质,只要随意把他丢在荒郊野外,他也很难生存。这年头,城外的治安普遍不怎么好,乡野阡陌之间、荒山野岭之中极有可能盘踞着杀人越货的盗贼,豺狼虎豹之类的猎食动物也不少。他这身衣裳,如果一个人出现在偏僻的地方,要么被人打劫,要么被野兽当作加餐。
沧海君仿佛发现了什么,伸手扯起赵琨的后衣领看了看,还伸出两根手指,在才结痂一天多的伤口上轻轻触碰了一下,惊讶地问:“怎么伤的?谁敢打你?你不是秦王最宠信的弟弟吗?”
赵琨一点都没有当人质的自觉,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要你管?”
沧海君像拎小猫一样把他拎起来,放在小榻上。取饮用水洗干净了双手,拿出一只小玉瓶,想给他上药。
赵琨有些诧异,这回他有点相信沧海君和萱姬是认识的了。但心中还是有几分疑虑,被褪下衣袍,露出脊背的时候,他突然小声问:“真的是上药?你确定不是下毒?”
沧海君气笑了,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我若是会下毒,先把你这张小嘴毒哑了,省得一说话就气我。”
赵琨乖乖闭嘴,感觉怪怪的。
更离谱的是第二天一早,在风陵渡口,沧海君乔装改扮,让赵琨换上普通小孩的衣服,把镐池君的印信、证件都还给他,带着他抛弃了大船,乘一叶轻舟靠岸,亲自劈荆斩棘,硬生生地在荒野中开出一条路,把他护送到风陵驿的门口,临别的时候,还叮嘱他:“不要乱跑,这一带野外有狼群,吃人的。你告诉驿丞你是谁,等他去叫官兵,护送你回咸阳城。”
赵琨开始怀疑沧海君和萱姬的渊源,或许有点深——春秋时,晋国突逢大旱,闹饥荒,向秦穆公借粮,几千只装满粟米的大船,就是顺着渭水,经过风陵渡,抵达晋国。这条水路是逃离秦国最快的方法,许多人都知道。所以最多再过半个时辰,风陵渡这一带就会戒严,沧海君把他护送到安全的地方,自身却不太安全了,返回去走水路应该是来不及的,如果改走陆路,没有证件,要怎么通过关卡?
赵琨解下钱袋,双手递给沧海君:“周青臣他们应该就快带着官兵赶到了,你还有得逃,拿去应个急,别被抓啦。”
沧海君笑了笑,摆手道:“不瞒你说,我发财了。这回刺杀春平君,韩王然给我三千两黄金,赵国的公子偃也给我三千两黄金,只要不进赌坊,两辈子吃穿不愁。走了,山高水远,后会无期,愿君珍重。”
赵琨听完,不淡定了——春平君是赵国送到秦国的质子,颇有贤名。赵王病重,派了使者来秦国,希望能将春平君接回赵国,立为太子。秦国这边,子楚和吕不韦正在商议,还没有决定要不要放人。
春平君在秦国遇刺,这事就严重了,万一一个处理不好,甚至会导致秦赵再度交战。那子楚的灭韩计划,就只能再往后推一推。
赵琨去敲驿馆的大门,第一次,还没来得及说话,开门的人一看是个穿布衣的小孩,就让他别闹,又把门关上了。第二次,赵琨将证件举在手中,才惊动了驿丞,很快又惊动了亭长。风陵驿和风陵亭几乎全体出动,护送赵琨往回走。
刚走出十里,就听见马蹄声隆隆,如闷雷一般由远及近。周青臣和一众护卫,还有赵政和蒙恬带领上百名宫廷郎卫,已经风尘仆仆地追了过来,正巧迎面碰上。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一夜没合眼。
大郎
忽听两三声熟悉的鹰啼,赵琨抬眸一看,原来花朝和霜降就在他的头顶上空盘旋,鹰的视力非常好,嗅觉强大,在两拨人马还相距大约五十步的时候,在赵政这一边的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鹰最先认出了坐在简陋的敞篷牛车上,穿着短褐布衣的赵琨。
紧接着,蒙恬带出来的猎犬也开始汪汪叫。
听见鹰啼犬吠,又看见花朝和霜降在低空中翱翔,绕着一个小孩子转圈圈。赵政、蒙恬和周青臣等人才朝赵琨这边看过来。
花朝和霜降经过严格的训练,如果主人没有穿戴护臂,就不会落在主人的身上。必须这么训练——因为鹰的爪子极其锋利,可以轻易地刺穿猎物的皮肉。夏天的衣服很薄,要是不穿护具,遭遇“鹰爪功”
的滋味绝对会十分酸爽。一抓袖子上就要多几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