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过多次、试探过多次,他为什么都不说他是流萤?
那个和尚又会不会也是在骗他?
他累了。
太累了。
为什么每个人的话都要去猜,真的,假的,目的,心思,他句句要猜,要用更快的度更准确地猜。
可他现在太累了。
他猜不动了。陆潇年说过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再也猜不动了。
他搂紧暮冬又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脚下踉跄了两下,栽到了地上。倒下时,他唇角不知被什么草划了一下,延出一道长长的红痕。
祁岁桉从未如此厌恶过自己。
活该老天会把他喜欢的东西一一收回,他不配拥有。他活该被骗、被利用、被报复,他自以为是的敏锐、聪慧、自控现在看来不过都是笑话。
但凡这些自以为,有那么一点是真的,他为何还会看不出,陆潇年就是流萤?
为何他还会落到此刻的境地?
暮冬被他害死了。
流萤也被他亲手害死了。
他像一只斗败的蟋蟀拖着残躯破体,走不动,逃不了,心底破了一个巨大的洞。
阳光越来越炽热,炙烤着他。他连掀眼皮的力都没有,也许他的结局就是躺在路边被一只鸟一口吞进肚子里吧。
也好。
一起死在这,倒也不错。
最后他想起陆潇年好像曾说这样的话,心揪疼地呼吸不上来。
*
轰隆隆,马蹄声贴着地面,细碎石砾像是在震动的鼓面上小幅跳动。眼睛缓缓睁开一道缝,就看到了那道模模糊糊的影子。
陆潇年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被血糊住的双眼令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像沐浴在如血残阳里。
乌黑长飘散,周身朦胧罩着金芒。一道细长的跌跌撞撞的身影撑开了他眼中的天地,但越来越小,成了一个模糊的,颠倒的,移动的黑斑,渐渐消失在光晕间。
他不想让他消失。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一夜间失去了他最敬爱的二叔,失去了疼爱他的父母,失去了无数与他生死与共的兄弟,失去了追疾,失去了家。
在这场浩劫里,他只剩下了他。
那是他唯一能捞住抱在怀里的东西,是支撑他想活下来的一点念想。
他不能连他也没有了。
像个刚会抬头的婴孩,他摇摇晃晃地抬起头倔强地往前爬了一下,然而剧痛立刻袭来,骨头好似在体内被碾碎的渣滓,而皮囊的唯一作用就是包裹住它们,不让它们难堪地散落在外。
不远处就是倒下的追疾,一道深痕将头和身体分开,只有鬃毛还勉勉强强地连着。追疾的四蹄还在微微抖动,腹部一鼓一鼓,还没有彻底断气。
陆潇年继续爬,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这时,一双僧靴占满了他整个视线,挡住了他的去路。
“公子,你的血脉都已被我封住,莫要再动,再失血就真的没命了。”
说完,竺空迈步来到追疾身边。
“若我没记错,这匹马叫追疾吧?”
他蹲下身,将马头和马身拼回到一起,将马头挪到陆潇年抬手便能触碰到的地方,然后自言自语道:“真是可惜了,当年你二叔和你大哥在草原上三平匈奴才得此一匹昆仑雪王。它极通灵性,日行千里,但却无人能驯,后被匈奴人窃走,险些死在火海之中。最后还是公子不顾性命冲进火海将它救出。”
噗呲一声,一股鲜血喷涌出来。一袭黑衣的竺空身上一滴血都没有,看追疾彻底不再呼吸,他才拔出插在追疾心脏上的刀。
陆潇年的心脏跟着一阵绞痛,但它终于不再痛苦了,这点他还是感谢他的,因为他看出了自己要做什么。
竺空将刀插进土里,双手合十念了一段度经文。
陆潇年抬手就摸到了追疾的脸,想起它被围困那日。它眼神慌张无措,马蹄在原地踏来踏去几次想冲进火海,但哪怕火舌已将他胸、背上的鬃毛烧糊,但它也没放弃。
可能就是那种倔强的眼神触动了他,和他记忆中的一个人很像。
经文梵音回荡在这半山腰间,忍着痛陆潇年一点点伸出手敷在追疾的眼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