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调节到“382号情绪”
或者“383号情绪”
,这都是科幻作品和科学探索互相影响的案例。相比在科学实验室里面,人在文艺作品里可以更为宽松和自由地想象,这可能帮助了人类想象能力的开发,而想象力与科幻里面包含了不易觉察的合理性,后来的发明一再证明了这一点。
余雅琴: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小时候在电影中看到的不可思议的想象,很多都已经成为现实了。
王小鲁:对,这么说吧,一方面,科幻电影当然是搭建了后人文主义讨论的一个空间和场域,但更重要的是,科幻电影和科学互相提供想象力,互相推进,而且科幻电影正在演示AI以及一些后人类社会所可能遭逢的伦理困境。所以我看到有学者说,他从来不期待好莱坞能去处理人工智能应用造成的弃民问题,我觉得这个判断是不对的;其实对于现代技术和AI的预警,好莱坞做得最多,也最广泛,它就是利用一些学者所反感的技术主义和商业主义,将人工智能这种特别专门的东西引介到大众文化里面来,并给予人工智能一个十分复杂的形象;这些机器人肩负着人们对未来的憧憬,也带着恐怖惊悚的气息,让人们担忧和反省,这都有赖好莱坞电影之功。电影,尤其是好莱坞电影让我们对于人工智能产生了最深刻的印象,也推进它成为一个重要社
会话题。
四
余雅琴:其实现在很多电影都在讨论人工智能的伦理问题,比如前几年的美国电影《她》(2013),男主角其实在和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人谈恋爱。甚至我一个朋友都说,与其和人谈恋爱出各种问题,不如和这样一个人工智能谈恋爱呢,乍一听觉得很荒谬,但有些在都市生活的人可能会认同这个说法。还有朋友设计了Siri的叫醒服务,还会发微博感慨说,被Siri叫醒是一种更好的体验,Siri比女朋友更温柔,你和她讲话相处更放松。所以这个电影的细节很可信,虽然“her”
连人的造型都没有,只是基于一个类似于智能手机的东西产生的声音,它也是通过算法一步步捕获了男主角的心,这种情感比《水形物语》里的情感更可信。而且在结尾,导演可能还是希望让我们回到现实生活,他让男主与一个真实的女孩相遇,但是,作为女性观众的我,会觉得失落,因为他和人工智能的感情是非常默契的,眼前这个女孩给我们的感觉是很平庸的,反而让我们更认同前面那段虚拟的爱情。
王小鲁:这个片子做得很现实主义风格,虽然男主的对象是一个人工智能,但感觉他们的关系跟网络聊天交友差不多,交往的对象都是相对抽象的。这就是一种在不知不觉之间悄然来临的后人文主义气氛。人发现人可以
被机器替换,人不是唯一的。前段时间发现了一个类地行星,我觉得从后人文主义的角度来看,这不是物理事件,而是一个哲学事件,因为这可能打破人类的唯一性。现在说的后人文主义,是相对于人文主义来说的,在西方,从某个层面说,人文主义是无神论的同义词,神不再主宰人,人开始自我负责自我主宰,认为通过发展运用自己的理性来更好地发展。一个方面,人文主义代表了人类对于自身的信念,发展到一定程度上就是人类中心主义,妄自尊大,觉得宇宙星辰都是绕着他转的;另外一个层面它和我们常用的人道主义差不多,就是人类的自我善待。
后人文主义的一个含义就是反对人本主义,比如上面说的绿色主义,还有就是和动物和平相处啊,让机器人分享尊严啊,否定人类是世界之王啊,等等。另外一个含义,后人文主义契合了后现代主义的某些思想,比如后结构主义,就是认为人的一切都是被规定的。我们研究电影的就比较熟悉了,有的电影导演喜欢搞作者论,但是这种理论告诉你,并不是你在主动表达,你的表达是受到了电影语言和各种社会关系的限定的,它们规定了表达什么和如何表达,你并不具有主体性,我发明过一个词叫作“扶乩书写”
,你不过是那个执笔者而已。这样的哲学带来两个后果,一个
是提醒你,你并非像你所认为的那样自由,于是你开始警觉,去追求更高的自由;但另外一种后果就是告诉你人的主体性是虚妄的,是不可能真正获得的,这就是我前面说的,对于正在寻求主体建构的我们来说,是一个打击。
余雅琴:这就是《银翼杀手2049》的故事啊!他是一个被蒙蔽的人造人,他以为自己获得了自由,是独一无二的,其实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被操控的。
王小鲁:对。《西部世界》里也有类似的故事,一个叫梅芙的“host”
以为自己在主动“说话”
,亚裔程序员给她看技术后台,她发现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给定的一些词汇中按一定程序组合起来的,都是被设定的,这个美剧简直提供了一个哲学情境,可以说是关于结构主义语言学的直观演示。这里说的是计算机世界的有限性,我们也许会觉得这是对于人类自身的隐喻,但如果我们不从隐喻层面说,就针对人类和机器的对比,比如我在写作的时候,就不止一次想过,我的写作不就是将《新华字典》里的字翻来覆去地组织起来吗?而我们从小学习的语法不就是程序规则吗?那么,“host”
的说话和人的语言组织有本质区别吗?这也是现在学界在讨论的重点之一——机器人是否能具有自我意识,或者说是否能真正地思维。
其实最近引发后
人文主义思潮的另一个事件,就是阿尔法狗打败了围棋冠军,也有专家认为,那种机器的自我学习仍然是基于人类的设定,但这个事件曾给我一个强烈的启发,就是阿尔法狗走了一步在人类看来特别傻的棋,大家认为这次阿尔法狗完了,但是后来它竟然因此出奇制胜。我从这里看到了人类被惯性和传统所压抑所带来的局限性,而阿尔法狗超越了这个局限性。我记得《西部世界》一个主演在接受采访时说,我们常说人类的思维可能性要超出AI,但其实人类的可能性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这句话真让我茅塞顿开!20世纪50年代的图灵测试就是不管这些,就把一个人和一个程序隔离开同时来回答一个问题,然后让人分辨答案来自谁,如果你分辨不出这回答来自人还是计算机,那么图灵就认为计算机拥有智能。但是也有质疑者认为,虽然如此,计算机并不具有“真正的思维”
,图灵反过来问,你如何证明人类有真正的思维,而不仅仅是神经的生物过程?《我,机器人》里的威尔·史密斯问机器人桑尼:你说你能做梦,那你能创作出交响曲来吗?你能在画布上画出杰作吗?机器人轻蔑地反问史密斯,那你能吗?这一幕特别幽默,也特别深刻,我觉得这就是一个悬案。
余雅琴:当我认识到这样一种假说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
很气愤的,因为我觉得它取消了我的主体性,譬如我们现在正在做的对话,本来是思想的主动交流,但如果我认清了这仅仅是神经的生物过程,也太让人沮丧了。
王小鲁:你这就是太人本主义了嘛。现在的科幻电影里,很早就已经为机器人设定了自我意识,比如《2001太空漫游》的电脑就已经有了自我意识。在《我,机器人》里面,史密斯见到机器人桑尼时称对方为“某人”
,而不是something,某物,桑尼很高兴,这就跟图灵实验的结果有点类似,其实桑尼的表现已经让史密斯不自觉中就认为他是一个人了。
在最近一个访谈中,施瓦辛格对卡梅隆说,我一直在扮演机器人,但是有一天忽然这一切都成为真的了,这太震撼了。我觉得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临界点。我给我的一本新书起名叫作《电影意志》,我觉得这名字很酷,似乎电影忽然像人工智能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它可以自行演化一般,这当然是一个比喻。但是电影和人工智能有关系,除了上面说的,电影作为科幻和人工智能的演练场,人工智能作为电影的素材,我认为它们之间还有一种本体论上的相似性,电影本身就是科幻,它们都是随着技术的发展,将虚拟的一切都越来越和现实连成一片,无分彼此。我的新书中有一篇文章叫做《未来电影:重返
神话时代》,是因为从现在看来,电影的终极形态似乎也隐约可见。
五
余雅琴:我们已经聊了很多科幻片和人工智能、平权的问题,是否回到你刚说到的命题上来?你去年跟我谈“电影终结”
这个概念的时候,我猜测它和有些学者的“电影已死”
是一个论调,但我看你以前的文章,对新技术的看法似乎并不像他们那么悲观。你能不能解释一下?
王小鲁:其实是这样的,尤其是最近几年一些科幻电影和剧集出现以后,我发现电影本体论和人生本体论的交叉越来越厉害,这么说当然有点夸张。我说“电影终结”
的时候,我想到更多的是福山的“历史终结”
,我其实一直对于后者更感兴趣,我发现任何一个体系性哲学家,往往都会为自己言说的世界提供一个终极图景。马克思、黑格尔都有自己的“终结论”
,马克思认为历史终结于共产主义,福山认为历史终结于自由民主,所以终结并非死掉,而可能是预知到了一种理想的稳定的未来,所以这个概念无所谓悲观乐观。令人沮丧的是,我个人很少读学术期刊,我们刚发现这个电影终结很多人都在提,不是新词,如果早知道这一点,我也许就会放弃这个词语。但是我想这种雷同可能有几种含义,一是知识和现代生活的世界性,使得大家在一些问题上有类似的发现,至少聚焦点有时
候会比较一致,历史运行并非偶然;另外从别人的转述里面,我觉得我的想法和其他人似乎并不一致,所以我还是按照自己的逻辑来表达。
余雅琴:我发现目前的一些研究还是将西方的学术发现介绍过来,观点听起来一样,其实还是有差别。比如说电影已死,认为电影这门艺术将要消失,而我知道你的发现是在自己的经验里推演出来的,有自己的脉络。
王小鲁:我也看到国内学者在宣布“电影已死”
,我觉得它表达的是对胶片的迷恋,因为“电影”
的译法一个是“film”
,就是胶片,而“ema”
,就是剧场的意思,当然“movie”
(运动)这个译法还没有带来那么多麻烦,这种观点认为数字技术后,电影丧失了胶片时代特有的质感和手工感,而且数据都在硬盘里,手摸不着,这让人感到空虚。当然,电影已死还可能说的是当传统电影媒介的边界消失,这带来了电影自性的危机,当一个东西无所不在,它就无所在了。但我不喜欢这种论述,我们也可以说电影逐渐分化为传统院线电影和多媒体电影,电影更多元了。而且电影在中国就是电和影的组合,在日本它叫映画,“film”
死了,映画未必死,“image”
未必死。我说的电影终结的意思和福山的历史终结有点相似,就是对电影终极图景的想象
。有人认为谈终结是对人类想象力的轻视,但我宁愿将这看作一个戏仿,一个想象力的自我训练。
余雅琴:我记得桑塔格也说过电影之死:如果电影迷恋死亡了,电影也就死亡了。这是电影百年的时候说的,1995年美国电影在世界上的影响力如日中天,她在这个时候说电影之死,大概是指艺术电影的没落,她说大部分商业片过于媚俗,我觉得这种观点是很精英化的。
王小鲁:桑塔格有她的角度,但就当下的中国经验来说,情况完全不一样。如果不考虑电检的因素,这些年商业电影的发展其实给了艺术电影一个相对宽松的经济空间,这一点早就论证过了,而且中国电影院吸引力的重建,商业大片尤其是3D电影其实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从《英雄》到《阿凡达》。就好莱坞而言,从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开始就从偏重叙事转向偏重视觉奇观,用大场面来营造吸引力,这个转变就是从斯皮尔伯格、卢卡斯、卡梅隆等人的科幻片、奇幻片开始的,这个现象到90年代愈演愈烈,我相信这是桑塔格说那番话的背景。可以看到那时科幻片和奇幻片并没有被学术界重视,他们还将这些看成脑残娱乐,远远没有意识到它们所具有的精神价值,以及对生活世界的启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