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电影人行动的纲领。如前所述,这正是我上一本著作的名称,这名称之下,其实强调个体行动的力量。虽然一切皆在历史因果、技术局囿中,但个体仍然有其周旋施展的空间,因为人具有某种当下选择的可能,这选择虽然细微,更关乎个体而非社会生活的走向,但每一选择,导向的结果毕竟有异。社会文化的整体面貌,依赖于无数
个体之自觉营造。在最普遍的认识里,“电影意志”
最普通的用法应该是——作为个人表达的“电影意志”
(即使现在,我在撰写本文的时候,也认为这种用法应该保存,因为个体仍然有创造的可能,虽然他是一个有限的创造者)。
而上述意见发表之后不久,时代乃移步换景,个体行动的风貌已然不同。我于微信等空间所见,诚如诸位之所见,已建立的传统正在被消解。彼长而此消,知识者的言论撤退和易于妥协,比我们想象的程度更深。当此时,“电影意志”
这一概念,似乎更为强调外部力量的运行。
到此我蓦然发现,以上所说的思路的转换,是不是心情的曲折表达?
但在转换侧重点的时刻,我们会有另外的发现。当我们越强调“电影意志”
的改变,越会发现,作为单独的人类成员,一个孤独的受体,我们都受制约于某种整体性和历史性。这使我联想到马克思历史规律理论,它总给人历史乃自动演化之物的印象。个体意志唯有认识到这个规律并参与其中,推助其完成,而在这当中,个人主体性的位置很少,集体主体性则是巍然屹立。
人类意志为何物?是第二性的,抑或第一性的?甚至是一种神秘客体?
虽然巴赞将电影的产生表述为人之主观能动性的实现,体现着对人类自身的信念,但面对同一事实,我们却可以做不
同的判断。电影的发明受制约于技术现实,以前西方学者说“电影是技术的女儿”
,虽然新技术的发明乃人类想象力的产物,但于某个极端角度而言,我们从不曾发明什么,我们只是发现了宇宙的某些原理和规律,然后善加运用而已。就如同人们对于AI和克隆技术的既向往又恐惧,既然这些技术是人类的发明,为什么要害怕?人们于关键时刻不是可以停止实验么?这恐惧之所以兴起,一在于担心人造物的失控,另外似乎是发现人类并不能阻挡人类意志,如此,则人类并不能控制人类,人类意志似乎并非隶属于人类,而是超越于人类。
我们该对此作何理解?它和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以及所谓客观历史规律有怎样的关系?人类意志作为权威力量,和身边的权威力量毕竟不同,但是它将带领我们走向何处?
就“电影意志”
而言,我继续取其在《“电影意志”
与电影新人》里面的意思向前推展。巴赞曾说完整电影乃是对于外部世界的系统再现,这一“电影意志”
的阐述自然也有独特的背景——反对那些不接受电影语言进化的人。他将电影语言进化看作电影发展的应有之义。在巴赞的时代,虽然已有3D,但科技发展水平不如今天,巴赞的电影理想受到制约,不过他提出“电影是现实渐近线”
。而依照这一观点下的心理线索,又
受惠于当今媒介技术条件的演进,3D之后,更有了VR,而就那些在银幕上行动的角色而言,其模拟现实方面仍然充满局限性,于是AI可以纳入进来,则电影之理想几近到达终极。
AI作为具有真实互动能力的电影角色,如同《西部世界》里的hosts那样,AI的进化是今天最令人关注的领域,这意味着它最终可能自带编剧功能。作为当下的显学,带有人工智能元素的科幻电影票房之高,意味着它与大众潜意识的契合。这些影片正为科学家提供关于AI的想象力,事实上这些电影也都在演示AI可能遭逢的伦理困境,就仿佛是一个电影的法门,使我们熟悉未来生活的图景。虽如此,AI等元素目前更多作为电影题材而存在,其实它已经参与了我们关于未来电影的想象,它们将介入电影本体,影响电影本体的构成。《西部世界》已经做了一番准电影的演示,虽然那是一种过于悲观的演示。
而观众对VR技术下的影像不再定点静观,而可以遨游其间,可以俯仰四顾,电影人物则可能设定为观众的虚拟替身,于是人类可以真正参与到电影内部中去。电影再现世界原貌的欲求,到此于是才能更为完整地实现。就如同人类意志正在推动科技让人变成神一样,“电影意志”
正在接近于终极实现,这正是意味着电影的终结,
它体现了人类造物的极大成就。
我们可以将这一论述,当作对诸多领域之“终结宣告”
的戏仿,诚如丹托之艺术终结,福山之历史终结。终结并非灭亡,而意味着在一种理想状态下的完成。体系型哲学家都要为自己构建的世界图景提供终结描述,比如马克思之共产主义,福山之自由民主,那都是他们所设想的人类最好和最终的去处。有人说这是对人的想象力的低估,我认为这不妨当作一种思想的方法。
三
不妨对电影的终结图景做一番设想。巴赞认为电影起源于神话,虽然他所说的神话是指“萦绕在人脑际的共同念头”
,但这种群体意念,正是神话的特征。巴赞还以飞机发明与电影作比,同样借用了神话:“比如,伊卡洛斯的古老神话要等到内燃机的发明才能走下柏拉图的天国。”
其实今天观看科幻电影和神怪片的时候,我都觉得电影正带我们重返神话时代,那个体现了人类意志充分实现的虚拟年代。或者可以提这样一个命题:电影的终结,终结于对神话时代的重返。
而今人谈AI,也是在古希腊神话中找到了它的原型。古希腊神话工匠神赫菲斯托斯曾在自己的作坊里制作了几个机器人,据说是黄金打造的美女,为自己做用人,还有对话功能。神话是人类意志的早期表达形式。
《雨果》中有言:“任何电影历史的研究都
要从尼奥的洞穴象形文字开始。”
尼奥洞穴的人类手绘痕迹,发生在14000年之前,那正是神话孕育的年代。为什么我们非要与神话追加关联?
神话已为后世学者赋予了重要的意义,认为它作为一种思维方式,更趋近于真理。古代神话包含后世艺术与行动的几乎所有原型,包含原始且贯穿古今的心理倾向,也必然包含着最为强烈的人类意志,这意志追求超越肉身有限性的自由生存。而电影神话意欲超越时空,模拟造物,保存转瞬即逝的时光。两者差不多是等同的。
今天看古代神话,会发现其中纯然活泼兴旺的人类精神。古代希腊神话孕育了其后的民主和自由,而中国神话残缺不全——有专家论证,在秦皇焚书前,先秦各国可能曾有系统的焚书,因为它们不利于统治,故“皆去其籍”
(《孟子》)。不过神话残篇《山海经》中仍然可看到精卫填海、夸父逐日这般勇猛刚烈的人类意志表达。哪怕后来皇权时代创造的神话人物,如哪吒、悟空,也都体现着纯真的天性。
神话中所体现的人类意志,似乎都有其共同的光明走向。
福山宣布历史的终结,来自黑格尔式的自信,也带着一种历史进步论的气息,因为他确信人类本性中有强烈的认同需求,而既然如此,则只能在自由民主中寻找,这不是基于社会学,而是基于他对人性
和人心的理解、把握,而电影的终结这一个尝试性的推理,则也正是基于一种心理学。
“电影意志”
有其路线和趋势,虽然它可能在特殊时期,被各种力量暂时改变,但我仍然相信其有光明的走向。哪怕这一点仅为我的个体之信念,但也唯有如此,我们才有继续表达和创造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