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一眼看出他所承身法,钟照雪亦不相瞒:“上任栖凤山掌门义女正是先妣。”
霜姑闻言一怔,本便哀愁的眼蒙了淡淡的怅然,使得双眸灰黯,横过一江长水。她转过头,细细自钟照雪眉眼间看过,殷殷切切,望过故人面孔,又轻轻地叹息:“……她远遁江湖多年,如今竟已经不在人世了么?”
“家母身患顽疾,不久前刚离人世,我正是因此事去到中州。”
霜姑惨然一笑:“……原来红尘枯骨,殊途同归而已。”
东州柳叶剑、中州邀月刀、平州飞花雨……
皆是五州九派的正道名门。
钟照雪的心已经明白了。
不远处的数人已开始缓缓策马踱步,狼鹰般的目光投来,观察如何将棘手的猎物撕扯剖出,是势在必得的猎杀。荒漠夜寒,诸人在天穹之下如沙粒渺小,霜姑的脊背纤细,更如随风而摇的芦苇,半边面颊却被渡了微光,显得温柔而遥远。
“钟少侠,我有一不情之请。”
霜姑轻声道,“你既是师姐的孩子,还请让我借师姐的面子拜托你一件事。”
“将小雨送去南州,越快越好。”
第四十四章三月柳丝
“霜姑”
凄厉的孩童声音如一把残刀,霎时贯透了整片寒凉的夜色,呼唤的名字在长久地回荡,好像夜里一只杜鹃的啼血。包裹在土布里的女孩被少年剑客用手臂紧紧揽住,带离立足之地,她不肯移开目光,固执地注视残忍的托付,刀剑交错,光影如梦,她最透彻地、无望地知晓:在最弱小的时候,无论她如何挣扎,也只是一片无根之叶,最后总会被吹离任由自己栖息的枯树。
见她要被带走,马上的男人冷喝,即刻就要逼上,但刻骨的冷风扎来,那条奇异的银鞭若游龙而出,在黄沙天里卷出雪亮的尖芒,内力绵劲,足以将人一鞭斩折,他们又不得已拔剑迎接。
霜姑拦在了他们的前路,庇护着小雨的离开,是保护孩子的母羊,横起尖锐的角。追杀的人如狼群踱步,那兵器让他们忌惮,但他们也嗅到了她腰间伤口鲜血淋漓的腥味。
而骏马嘶鸣一声,钟照雪卷挟着小雨一同跃上马,双腿夹紧马腹,马便如一颗漆黑的流星飞出。
小雨在他怀里挣扎,隔着他的肩膀望向那边,仍极力想要转头望向霜姑。可沥雪跑得那么快,风一般带走他们,霜姑还在那里孤身伫立,形销骨瘦的一道影子,面目模糊了,总握着的手分别,熟悉眷恋的温度离去,在越来越远的距离,她再也不能看清。她唯一能看到的是男人的刀落下了,埋没在大漠忽起的大风里,此刻一双手伸来,像一块隔绝生死的布,紧紧阖上了她的双目。
小雨的泪像珠子一样滚落,湿湿沥沥,浸湿了他的衣襟,滚烫又伤情。
钟照雪没再回头。
这是一场必须彻夜不休的奔逃。
一路上风沙渐作,钟照雪撕下袖子蒙住了小雨的口鼻,两人伏低身体,力求让骏马用最快的度飞奔往南州。
钟照雪已知道有些请求不需要答案,有些旧话也难再重提,此处往南州若一路飞马,也需一整夜马不停蹄才能勉强抵达,何况途中变故繁多,与死境也并无相同。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承诺。
但他不能拒绝。
在漫漫前路的无尽奔逃时,沥雪突然顿下脚步,棕金色的眼瞳如上好的玛瑙,在夜色里透亮,双耳一抖,随即骤然往左边倾倒。在马上的两人没来及反应,钟照雪手臂收紧,将怀中的小雨抱牢,两人一齐从马背上滚摔了下去。
下一刻,数把细刀投掷而来,像暴雨一样飞落在方才他们疾行的地方,深深插入沙地之中,长列一排,森寒冷酷。
钟照雪颈上浮出冷汗,是他乱神了,竟没听到这飞刀的声音。若非沥雪是最机警的好马,这飞刀来势之毒辣,他们不及躲避。
霜姑语焉不详的话语里,让他窥见了一些关于母亲的过往,也乱了钟照雪的心神。她称呼为师姐,那定然也是栖凤山的人,缘何会带着一个女孩沦落带这种境地?那些追杀她们的名门又是出于何种原因?栖凤山又为何不顾门人生死……
没有给他多想的空隙,一匹黑马当空跃来,正是方才投掷暗器的飞花雨。
他抱着小雨撑地翻起,将将避过铁蹄的踩踏,抬手将小雨推出,腰间的剑清鸣,和细雨绵绵的细刀们相接,霎时,一片尖锐的光芒交错。
年轻的剑客比一只鹤更清逸,飘贴至前来,与敌手迎面相对。血腥气浮动开来,在两人的距离间,从飞花雨的袖口喷薄而出,夜色太黑,钟照雪不知道那是飞花雨的血,还是霜姑的血。
忽有一种很轻的悲伤在他心口涌出,他意识到小雨再次失去了一个母亲,霜姑的无畏没能阻止任何豺狼的追逐,在中州如此广阔的天地,没有一处地方能够容下一对孤雏。霜姑望向他所怀念的那一切,已然消失了。
钟照雪的指节在如雨如叶的薄刃下迸出数道裂口,血珠滚出,他的五指淋漓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