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自东南角门徐徐离了霍府,尔后在城西集市转道,再径行京都西北角的大理寺天牢。
裴映慈临垣落地,头戴帷帽缓步向前,那轮值的守备并不多盘问,见了霍昭的令牌当即放行,从未有过丝毫犹疑。
陈九安这回竟随她同行,裴映慈心觉讶异,但思兄心切,并不多想,一路进底,彼此都无言语。
裴翀被关在天牢把守最森严的死狱,空旷幽寂的通道弥漫着难以名状的气味。
推算时日,裴映慈已近三月未见兄长,此际百感交集不能名状。
她步入监仓,在那张久违的方桌前坐好,重锁封禁的内室传来冰冷铁器碰撞的闷响。
少顷,那铁门向里而开,两名狱吏持刀将人押出。
那男子衣衫褴褛,脚步翩跹,形容憔悴,透过苍白面色依稀可辨从前英逸玉质。
他似行尸走肉缓步朝外,一双死气沉沉的眸子瞧清来人,面上登时神气乍露,像猛地敲穿冰湖那剎,死寂之下波澜迭起。
男人脚步快了几分,忽被狱吏狠拽牵引铁链,复又顿住身势,只得步履跂蹒地行至桌前。
那两名狱吏沉默做事,半跪着将他腕间两条绕身而过的铁链锁在地上,方才前后步出监仓。
幽暗牢房只剩二人。
裴翀强打起精神,非哭非笑,似喜似忧,边叹气边反复打量着她:“小慈好似又长大些,近来过得好罢?”
裴映慈忍泪含笑道:“大哥瞧着倒瘦了不少……我前些日子没能跟你见面,你可还好?”
“不必来,不必来。”
裴翀摇了摇头,“你在外头过得好,我心底便踏实,你时常到天牢见我,如此始终不妥。”
他顿了顿,忧心忡忡地低叹,他已是死罪之身,依律法,非病重垂危不可再见家人。
裴翀先前问过她为何得以出入天牢,可她只说霍昭感念昔日昆仲之情,筹谋安排她入天牢相聚,旁的半点不提。
他半信半疑,也劝过裴映慈不必冒险前来相见,小姑娘自然不依,后来也只得由着她意愿。
二人每次相聚时间极短,裴映慈一贯说些家常闲事,裴翀知她过得不错,心底也能少些牵挂。
这边一晌无话,裴映慈悄眼望出牢外,见四下并无狱吏监视,这便偷偷自小褡袋中取出一方软巾,搁在桌上,小心展开,里头装着几块糕点。
天牢不许私带外食,可因着霍昭的干系,裴映慈从未被女吏搜身,由此总能投机违例。
她将糕点推到裴翀面前,面露淡笑:“我知晓大哥爱吃这味江南特产,今日正好带来与你尝尝。”
裴翀稍忖,蹙眉望向她,“这是照连带回来的?”
裴映慈一怔,眼神有些闪避,囫囵应声点了点头。
他面色恍惚,视线落在那些糕点,沉声道:“你来天牢数回,今日难得主动与我提起他的事。说起来,你幼时与他还算亲近,常爱跟在他身后跑,他倒也肯惯着你,诸事百依百顺……这么些年你能得他照拂,我也放心不少。”
裴翀陷入朦胧回忆,面上竟露出丝欣慰感慨之色,全不察裴映慈神色稍凝。
她似怕被他瞧出端倪,忙把话题扯远,“霍昭贵人事多,我在霍家少有机会能与他来往,实在没什么好与大哥说。”
裴翀只道他们年岁渐长已知男女有防,心中自然不疑,稍稍颔首,默去半晌,这才伸出手拾起一块白玉般的糕点。
那原本持剑执戟的一双手已疮痕纵生,苍老枯瘦,再瞧不出半点贵家公子的体面。
裴映慈心中微刺,悄然别过眼去。
裴翀捏着糕点,当下并未送入齿间,他怔然出神许久,默默然沉声道:“还记着第一回尝这糕点,是与岚儿在冯楼观龙舟……”
他忆及那少女俏靥,又再苦笑低叹:“唉……我与她此生也再见不着了,又在你跟前提此事作甚?”
裴翀话音将落,本还想移开话题,不知怎地脑中骤然闪过白雾,须臾的滞顿,一双神色黯然的眼眸倏地沉坠下来,目涩痴呆,面容僵硬,指间糕点腾然松脱,轻轻砸在桌上。
裴映慈闻声抬眸,视线游移,落在裴翀麻木而茫然的脸上,秀眉缓缓蹙紧。
她探目张望,狐疑着问:“大哥?”
裴翀如若未闻,痴痴然瞪着墙角发愣,不知思及何事,脸上神情风云变幻,亦怒亦惧,额角青筋隐隐鼓发。
裴映慈微怔,又再关切急问:“大哥,你怎么了?”
她这声低唤霎时间将裴翀神思抽回,他猛然一顿,身子不由自控地轻颤,恍恍惚惚又定下心神,目光落在裴映慈脸上,俨然如常。
他沉息一叹:“我近来总易乏累,只觉有些事情记不真切,越想记起便总头疼欲裂,也不知是何缘由。”
裴映慈忙问:“天牢有医官轮值,他们可来诊过,又如何说?”
“俱说无大碍,许是冬寒所致,天气转暖自会消散。”
裴翀也有一说一,并不存敷衍之心。
裴映慈稍颔首,本还想捡着他方才的话端往下说,不防陈九安忽而走近。
他抱刀立于门外,虽不言语,二人皆知时辰已到,裴映慈该动身离开天牢。
裴翀见她面露不舍,忙快声劝慰:“你不必忧心,顾好自己。还有一事,你若执意要来天牢,我自然无法阻拦。可你万不能因要来见我惹出什么祸端,如此害人害己,我必定不能安心。”
他语气严肃,话里更带了几分劝诫警告,“小慈,你只管在外头好好过日子,但凭两家多年情分,霍相定会安顿好你的前程。我不想你越陷越深,最后不得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