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霍府日日学规矩礼训,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受监视那般,稍有逾越便得教养嬷嬷横眉冷眼——她这尽享无上殊荣的映容郡主何曾受过此等窝囊气。
她起先也跟婆子对着干,后来有一回,她不慎撞见管事教训落玉斋新来的丫鬟。
家仆按着那小姑娘抽鞭子,嬷嬷横眉冷唾:“再敢使些狐媚手段,便将你发卖到勾栏窠子,那儿更是学规矩礼数的好去处!”
裴映慈当即怔愕逃离,这才恍惚意识,她对t霍夫人莫名的敬畏和疏远并非无中生有,这位霍家主母看似仁慈,实则十分有手段。
她时不时回想那日鲜血淋漓的场面,对于她先前表露的不得体心有余悸,生怕哪日也遭了霍夫人厌弃。
她后知后觉,曾经威风八面的将门裴氏,如今扫落一地枯叶。
稚嫩的小姑娘品尝到到寄人篱下的滋味,学会收敛锐气锋芒,扮演起霍夫人心中温婉体贴的大家闺秀。
直到她跟霍昭做了这件大逆不道的祸事,她总会心虚,只以为霍夫人猜疑的眼神如影随形,总有东窗事发的错觉。
她明知浮木难依,又不得不向霍昭低头。
裴映慈遐思迭起,心潮如浪滚滚无歇,她浑浑噩噩地受霍昭摆弄,半点没有反抗,他察觉出她神思无主,手里的动作遽然停下。
她侧着脸,虚虚贴在他肩头,美目微阖,低声说:“快些,我困了。”
可是出乎她意料,霍昭忽而抽手,慢条斯理地替她拢好衣襟。
她稍怔,拧起细腰扫觑着他,眼神眷懒像只将将春醒的花貍猫。
他揽着她耳鬓厮磨好一会儿,这才推她起身,嗓音仍透着丝低哑:“去洗身罢。”
裴映慈明眸轻闪,从容地合衣退后几步,又认真看了他几眼,转身往浴房走去一截,再回眸,见他的目光黏在她身上,稍稍蹙眉,最后头也不回地朝前走。
她在浴房逗留许久,磨蹭着换好干爽深衣,披散着长发步回内室,却见桌前余留空杯,霍昭早已离开。
裴映慈心底又是一阵茫然,他这是怎么了?
她不及深想,转眸扫见桌上那封密函,耳畔仿似回荡霍昭方才的淡讽。她轻哼,拿了册子坐在镜前,丫鬟们方才已回小院,眼下被蕊冬传来替她绞发。
她徐徐翻开函册,细读几回,知悉卢少灵的出身遭遇,反复扫览那句曾蒙天策将军裴亭山施恩,以平父仇。
有这份缝天密使的回函,她已打消心中疑虑,卢少灵所言非虚,只是他那份莫名其妙的决心,难不成真是因为受过父亲恩情?
当年的善举真至于让他赌上身家性命,上表天子陈情么?裴映慈心中不屑,她并非天真少女,他所谓报恩只是师出有名,面儿上添光罢了。
她又扫看一回,目光落在那行小字,“尝于大理寺卿宋颉座下开蒙听教……”
她稍稍蹙眉,依稀记得霍采英曾提过这位宋大人,说他风骨朗正,儒士出身,当年科举连中三元,很受皇帝倚重,却偏自请外任游学教授几年,胸怀大义有教无类,可谓桃李满天下。
依霍昭密查所看,这卢少灵应当是宋颉的学生,那他自请前往大理寺便有迹可循。毕竟大树底下好乘凉,有恩师在前领路,仕途必然坦荡。
她没再往下深究,玉指轻转,慢慢合上密函。
丫鬟手脚麻利地替她绞干长发,吹灭四角明灯,只留下小几银盏。
裴映慈躺上床,面朝里,沉吟许久,不知觉陷入酣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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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采英出嫁后,裴映慈在霍家便更没乐趣。
她一不爱针黹女红,二不喜花艺琴舞,倒能静心看书,可书看多了眼睛累。
她心中记挂裴翀,本还想到落玉斋缠一缠霍昭,可他在喜宴后便离了京城公差,不知许久回来。
偏霍夫人又来发难,说霍采英婚事已成,闲下来便打算好好替她物色郎君。
裴映慈心中大为忧愤,只得称病推脱,始终不愿与霍夫人仔细长谈。
眼见着回九之期,霍采英领了秦小公爷一并归宁,裴映慈推脱不了,只能硬着头皮去桐云院。
她进门先福身行礼,低眉垂面低声见过姐夫,循着霍夫人的意思避到下首,不与秦鹤扬正面来往。
其实裴映慈幼时便认得秦小公爷,时常听裴翀说他豁达随性,钟爱交际,是京城有名的多金逍遥客。
秦家祖上蒙荫,到秦父这辈虽是逍遥散人并无实权,可阖家仍享无上尊荣,遑论秦夫人母族乃皇商出身,家资丰厚,两家足算门当户对。
霍夫人对这侄女婿关爱非常,不住起话头,三人笑语不断,裴映慈不免走神,盯着凳脚的花纹目不转睛。
“照连这番离京实也匆忙,错过长公主的迎春宴倒可惜!”
秦鹤扬性格豁达,在长辈跟前极善讨巧,对谁都是一副好脾气。
霍夫人摇头叹:“他去不成倒也无妨,只别一味忙公差,疏忽自个儿的事才好。”
秦鹤扬笑道:“婶婶放心,待照连回京,我来作东再设春宴,定叫他与陆家姑娘把握良机。”
他何其聪明,早知霍夫人心思,眼下霍采英婚事顺遂,她必然想霍昭也尽快圆满燕尔之喜。
裴映慈只顾喝茶,揭开盖忽被暖气一冲,又瞥见那漂游的茶叶,倏地泛起一阵恶心,稍稍蹙眉,又将茶盏搁下。
霍夫人先是笑着夸这新姑爷善解人意,眸光一转,又道:“说到可惜,上回鹿林宴那样大的场面,映儿却抱恙先回来家,怕是哪般热闹也没瞧见。”
她顿了顿,轻叹,“我听贵妃娘娘说了几句,得闻当日很是有趣,有几位郎君更是人中龙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