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期望什么来着?期望她永不被这几座阴沉沉的旧宅驯服。果然她没被驯服,独自熬过了许多个能摧得人面目可憎的长夜。
落后几日,鹤年每逢要与她说话,她都不理他。倘或在园子里碰见,她便专往有人的地方走。要是借故到她屋里来,她就绊着下人在屋里伺候。
这日鹤年领着孩子们到街上去逛,借送元崇回来的由头,又走到月贞屋里来。可巧小兰在屋里伺候,待她上了茶,鹤年难得吩咐一回,“我有本帐落在了屋里,因我一会到库房里去要用它,烦请姑娘往我们那头去替我取来。”
月贞正坐在榻上对着熏笼缝一对暖手的袖笼子,看着小兰出去,便要跟到门首寻别人进来伺候。走到厚厚的门帘子底下,被鹤年一把拽住,“我到底哪里错了你倒是说一说,哪有闷着不理人的?何况你从前也不是这个性情,一向都是有话直说,怎么忽然这样折磨人起来?”
月贞看他一眼,带着气走回榻上坐,仍旧说不出个一二三。其实论起来他也没什么错处,纵然那夜他有一点不小心,也知道即便出了岔子,他也不是会躲避的人,自然会去兜揽应当兜
揽的责任。
可她就是不高兴,不喜欢好事临头又出岔子,平白添上许多麻烦。况且她心里想着,等婚事定下来,要别人称颂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才不要人议论他们是背地里苟且偷。欢卖俏行。奸。
她忽然犯起怪来,分明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却唯独愿意在这件事上庄重,不想要一点差池缺憾的地方。又怕说出来他不能懂,连自己也觉得这想法刁钻,所以只是一味生闷气。
鹤年追到榻前,见她怄着不说话,又拿起那只银鼠皮的袖笼子在缝。袖笼子有些大,不像女人用的,更不像孩子用的。他便试着问:“是做给我的?”
月贞盘腿坐着,抬头瞅他一眼,又低下头做活计。走了两针,提起他的胳膊把袖笼子贴过去比了一下,算是答他的话。
的确是给他缝的,他更有些摸不清头脑了,这到底是生没生气?他弯下腰握住她的手,“天越来越冷了,做这些怪冻手的,不用替我费心,我们那头自有人替我做。”
这下更叫月贞生气了,她做的和别人做的能一样?便赌气地把袖笼子丢在一边,两手贴在熏笼上,“你不稀罕,我还懒得做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是怕操劳了你。”
鹤年有些百口莫辩,也是心里急,想不明白她到底是在置什么气。
月贞轻轻“哼”
了声,并不看他。他心头一股无名火烧起来,掐住她的下巴掰过脸
,狠狠亲一口,“到底要气到什么时候?”
月贞心里像吃了蜜似的,但还是将眼皮一翻,抬着手背把嘴皮子蹭了蹭,“你管我呢。难道生气还有个准日子么?”
两个人对着倏明倏暗的熏笼,怄气的不全是怄气,哄人的也不像全是在哄人,拌嘴也未尽,倒有些别的滋味。鹤年糊涂地想,女人简直与佛法一样难参透。
不想再隔定三五日,在园里碰见,月贞又换了脸色,不单愿意理睬他了,还笑嘻嘻地拉着他转到一处假山底下,“我身上来了。”
恰逢一场初雪洋洋洒洒落下,滑过她的眼睛,宛如在她眼睛结了冰晶,亮汪汪的。看得鹤年一阵心。痒,笑着问:“什么来了?”
“就是月信嘛。”
月贞羞答答地转两下眼,脸上窃喜不已,“没有身孕。真是的,害我白白提心吊胆了这十来日的功夫。”
雪花很快覆在她脑袋上,鹤年宠溺地抬手给她扑一扑,拉着她避到假山的凹处,“原来你还在想着这个。我早说了,没有那么凑巧的事。就是真有个万一,我在这里顶着呢,你怕什么?”
月贞想起前些时凭他如何哄,如何劝,她都冷着不理她,心里暗悔自己小题大做,便笑着垂下脑袋,“我不是怕你不管我,我就是不想咱们成亲前头闹出笑话来。”
鹤年挑一下眉,“怪了,你竟然还怕闹笑话?”
月贞把脑门抵在他胸膛上,有些不好意思,
“咱们马上就要堂堂正正的了,我就想着要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受众人的贺拜,不想他们背地里咒骂咱们,多不吉利呀。”
鹤年立时懂得了她的意思,她是把他们的事看待得格外庄严,不容任何闲言碎语亵渎。他会心一笑,揽她在怀里,“你白提醒吊胆了十来日,我也不好过,也跟着受了你十来日的白眼冷语。”
“你觉着委屈了?哼,这事可不是我一人能做下的吧,我在那里担惊受怕,你凭什么逍遥自在?有什么你自然也该担一半的。”
“那你一早讲明,咱们一起提心吊胆不好?”
“你才不会提心吊胆呢,你只会想着真有万一,就告诉姨妈和太太去。”
鹤年只是笑,想着男男女女的心思真是天差地别,像对面那池塘绿岸,舞着鹅毛大雪,分明是两个时节的东西,却相逢在一个季节里。世间缘分大概都是如此,南辕北辙,东散西落,偏又碰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