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嫱到此才明白,原来附近的农民在为她出嫁送行和祝福,心里十分感动。她只能在车里向送行者拱手致谢,凝望故乡、向乡亲依依惜别。
迎亲队伍前行一段路,阿嫱放下帷帘,跪坐着抽泣。阿秀不解地瞧着阿嫱。阿嫱说:“富室唯知金玉为宝贵,然而饥不得食,寒不能衣,天下唯有粟帛,乃宝中之宝,贵中之贵。虽蒙审治中恩德,暂止夺穷民之口中食,然而见送行乡亲之形状,真不知明年麦熟前,又有多少饿殍?转念及此,唯有落泪而已!战乱时节,甄门亦藏粮鲜薄,何能赒济?故为此垂泣。”
说着,继续呜咽抽泣。
阿秀也十分感动,一时真不知说什么好。阿嫱说:“恨我只是弱女子,有其心,无其力。若能得粮千万石,接济天下饥民,虽死亦足矣!”
阿秀紧捏阿嫱的手,激动地说:“阿嫱如此仁心,天下无双!”
袁熙的一行迎亲队伍途经柏乡县,就在县城馆驿憩息。晚上男女分食后,安排阿嫱与阿秀住进一间上等卧室,其实室内也只是铺席,上设枕和被褥。行程劳顿,阿嫱与阿秀很快入睡。
在幻梦中,阿嫱来到一片原野,这里长满了奇花异草,她十分惊讶,弯下腰,仔细观赏。突然前面出现两位老人,长着白而亮的发、须、眉,双目炯炯。他们作自我介绍:“我等乃孔丘、墨翟也。”
阿嫱连忙行肃拜礼,说:“甄门小女久知二圣哲之名,久读二圣哲之书,不图今日得见,曷胜仰慕之情!”
两位老人说:“甄门女博士知书识理,兼爱天下穷困,我等备悉。我等生时为哲,身后则神。已奏告上帝,特赐中山一郡粟麦千万石,使之暖衣饱食。”
阿嫱又连忙行肃拜礼,而两位老人忽然不见踪影。她又恍惚坐安车来到无极故土,只见男女老少身穿麻布绵衣裳,个个满面红光,对她以手加额。甄母和两个嫂嫂、四个姐姐在门前迎接,笑着问道:“女博士为何尚未行合卺之礼,却回归家门?”
……
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把阿嫱和阿秀震醒。门外传来袁熙夹带醉意的声音:“女博士从速开门,今夜兴浓,欲与汝同席共枕。”
阿秀听后不知所措,连忙从席上站立。
阿嫱此时已完全清醒,说:“阿秀不得开门!”
她对门外温和劝告说:“袁二王孙,汝乃四世五公簪缨之家,谅知礼仪。夫妇,人之大伦,唯合卺之礼毕,方得同席共枕。”
袁熙理屈,但仍借酒使气,厉声说:“汝须开门迎夫婿!”
阿嫱略微慌了神,但仍佯装镇定地说:“小女虽菲姿陋质,恕不从命!”
袁熙大发脾气,更是加大厉声,说:“速与乃公开门!”
阿嫱真没想到,堂堂王孙竟使用“乃公”
之类鄙词俚语。这是当时的流氓语言,即现代的“你老子”
。她感到恐惧、屈辱,但更多的是愤怒。
见阿嫱不应答,袁熙用脚踹了三次门,阿秀慌忙爬过去用身体死死将门抵住,这才没被踢开。
袁熙扫兴之至,便拖着两个未成年的小女婢走了,说:“今夜须汝等伏侍乃公!”
阿嫱本以为两个小婢会哭喊拒绝,可万万没想到二人会选择听命顺从,甚至欢笑着离去。
听着门外传来的声响,她忽然感到一阵头晕,只觉得胸闷、恶心,但片刻过后又化为两行清泪。女子如蒲柳,弱柳附风,只有依傍男子才能生存。两个小婢如是,阿嫱亦如是,此时此刻她们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分别,这是每个女子都难以逃脱的枷锁与桎梏。
“吾命何薄?竟嫁此纨绔轻薄子,亦不知日后如何?”
她思念亲人,真想插翅飞回娘家,但又无可奈何。阿秀从旁解劝,她叫阿秀睡下,但自己一夜辗转反侧,就是不能入梦。
第二天早上,袁熙见阿嫱双眼红肿,却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只是带着满脸不悦之色,率众人上路。
过了数日,袁熙的队伍终于进入邺城。队伍从东门,即建春门入城,穿行一条全城东西向的主干道,全是泥路。阿嫱从未到过城市,更何况如此大城。她和阿秀怀着好奇心,半掀左右帷帘,凝望大城市的风光。她们惊叹城垣的高大、城门的壮阔、大路的宽广。可大道两边有精致的砖瓦房,但更多的是泥墙破屋之类。城市虽大,却因战乱而伤痕累累。袁绍的冀州牧署在前朝南,而私人宅第在后,都位于北城正中。车马依正北道路北上,来到袁绍府第。
阿嫱所乘的安车被拉到后宅前停车。阿嫱下车,由小婢引领,前往拜见袁绍后妻刘氏。刘氏年过四十,衣着华丽,席地而坐。阿嫱上前端正地行肃拜礼。
刘氏把她扶起,将她全身上下仔细观赏,笑逐颜开。然后未来的婆媳在席上对坐,饮着蜜水,寒暄叙话。
刘氏说:“袁使君将易京军事,暂委付颜良、文丑二将,返邺城欢度岁除新春,不日即至,与尔等行合卺大礼。”
阿嫱行肃拜礼谢恩。刘氏又说:“知子者,莫如父母。次子显雍放荡不羁,正须贤新妇管教。若日后显雍有不轨之举,汝当规束更正。”
显雍是袁熙的字。
阿嫱因为还没有举行婚礼,不能自称“新妇”
,也不好向未来的“阿家”
坦白在柏乡遭遇的不快。她尽量使用温婉的口吻说:“拙妇粗知诗书礼节,婚后自当克尽尊夫之妇道,窃恐无规束更正之能,有负刘夫人之厚望也。”
几天之后,袁绍与长子袁谭、三子袁尚、外甥高幹从军前回到邺城。建安三年除夕前,袁氏举行盛大婚宴。
在冀州牧署的正堂铺陈一张大席,称“筵”
;另加三十六张小席,称“席”
。袁绍、刘氏和三十二位男贵宾入席就座。此外,还在几间大屋分设筵席,男女分屋入席。所有入席者就跪坐在小席上进食。在战乱时期还有如此盛宴,已是足够大的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