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面上显出几分不带攻击性的好奇,“伤心吗?”
“伤心是什么感觉?”
他抬了抬眼,看到福尔蒂倾斜过来的脸颊,正对上那双以奇怪角度仰视他的银灰色眼瞳。
“也许是心灵受到伤害吧。”
少年不确定的语气反而让他奇异的想要微笑,于是他勾起唇角,露出个充满违和感的标准微笑,虚假的违和感让那更像是嘲讽与讥笑。
“那就不用担心了,我既不是人类,也没有心灵这种东西。”
言下之意,他不会伤心。
平心而论,福尔蒂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因为他理解着世间一切的命运,并且从不追根究底。但这样一个人却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打破了往常保持沉默的惯例询问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很难理解吗?”
黑之十二号不再低头,他直起身体目视前方,以一种平常的语气说:“人类受神明爱护而降生,而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那我的存在算是什么,只是段程序?”
他说着挑了挑眉毛,”
哦,或许连程序也不是,只是串随意敲出的代码。”
那双蓝色的眼睛又低垂下来望向问话的人,目光中蕴着自己也不知道的痛苦,“喜怒哀乐,思维意识全是假的,我应该愤怒吗?”
“但是愤怒也是假的,就连这份感情也不过是谁设计出的东西。”
黑之十二号只觉得仿佛独自一人置身于无光的谷底,巨大的孤独如同黑暗的浪潮将他席卷吞没。
他恢复了平静,“我怎么会拥有心呢。”
事情就从这里开始变得失控。
要知道福尔蒂最初提起这个话题是想要正式告别的,但是当黑之十二号开始自诉,他的内心开始情不自禁地动摇。他们两人实在太像了,相似到在命运中都能够找到节点一一对应,甚至就连纠结都那么相似,如同看见另一个自己般的既视感,让他在前所未有的共鸣之下感受到了这份寂寞的心情。
那一定很孤独吧,福尔蒂这样说道。
黑之十二号闻言深吸了口气,“你说什么?”
“不,没有什么。”
面对黑之十二号灼灼的目光,少年人短暂心虚了几秒,为了不显露出自己的动摇,他坚定表现出不愿详谈的姿态,甚至微微坐直了身体,嘴里开始左拉右扯,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突出一个转移话题的熟练。无奈搞暗杀的耐心确实没的说,不仅陪他胡扯还一直定定地看着他,那目光之坚定甚至使得他都被打击出挫败感,恢复了原有的状态。
与之对视良久,福尔蒂只干巴巴挤出一个单词:“……为什么?”
“我想知道,可以吗?”
黑之十二号性格中的强势稍微的显露出来,经过方才一番对峙,他像是确认了什么,确信自己绝对不会被这人拒绝。
福尔蒂的确没有拒绝:“你知道博尔赫斯吗?”
人造人设想了很多种回答并作出相应预案,但仍然没想到福尔蒂会突然问一个他闻所未闻的人。于是他摇了摇头,并示意对方继续方才险些揭过的话题。在他还在想博尔赫斯到底是那路人的时候,少年却轻飘飘地就此揭过了,他的面容和语气还是一如往常般轻柔、没有丝毫变动,看不出任何使坏的痕迹。
无视掉人造人挑动的眉毛,他继续说:“你很痛苦,但你又不想痛苦,于是你试图忘记,尝试逃避,可是就算再努力,这个世界上你还有一样东西无法逃避……”
话说到一半福尔蒂顿了顿,直觉在脑中疯狂的尖叫着,想要他停止这个话题。
迫切想要得到答案的人难得开始示弱,他仿佛在寻求认同般将目光投向那双银灰色的眼眸,“还有什么?”
福尔蒂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触碰他的脸颊,冰冷的触感一触即离。
“你还有一颗心。”
“只要你还会孤独、痛苦,即使与灵魂之间的距离再遥远,你的心灵也是真实的存在着的。”
人们常对与自己相似、和自己有共同弱点的人吐露心迹,也许并不是为了改正,而是希望得到鼓励和怜悯。正如同黑之十二号再对人情世故迟钝也不至于彻底与感性绝缘,他所追逐的也不是薄薄贴在外表的友善情绪,是连他自己也不太理解的感觉,某种来自同类的回应。
只此一瞬,千头万绪。
好像混乱的世界下了一场宁静的雪。
“如果我快乐、幸福呢?”
“那不是更好吗?”
黑之十二号几度张口,他的声线是那样低,几乎不可能从他这样的身体里迸发。但他表情却自然得就像是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福尔蒂,帮我。”
他几乎是把自己贫瘠又空白的心掏出来给福尔蒂看。
“我想要真正的活着。”
他低声道。
“……”
无法回答。
如同看见另一个自己选择了崭新的命运,福尔蒂为此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惧与动摇。从未有过的感情让他的心脏跳动个不停,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就像要蹦出身体外来。
他从窗台跳下,缓步行至人造人身前,距离很近,却也没有靠得很近,可在风中飘荡的发梢与衣角会给人一种他们如此贴近的错觉。
微妙的距离中,黑之十二号被笼在阴影下面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不由得将视线下移,移向被风吹起的发梢。
少年的头发是白的,白到像一捧雪花,宽松的衬衫是白的,柔软的把他裹在里面,敞开的领口露出的大片肌肤也是白的,白到透明,仿佛能清晰看到他那发白的骨骼。
最后和那双瞳色浅浅的眼睛对视了,没有笑意却盈盈的,专注又温顺。非常无害的眼神,那目光让黑之十二号心中涌起了期待的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