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双手就像时时刻刻都浸泡在火焰或者冰水中,甚至让斯特兰奇联想到了他曾经在学术资料末尾看到的参考文献……众所周知,现代的医术的茁长展依托于战争,“人体实验”
是从不摆在明面上但人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文献中列举出的手段和具体数字,看上去是那么轻描淡写,闪耀着纯粹理性的光彩。
过去的斯特兰奇从未对他们投以丁点关注。
然而,卓越的记忆力,和只要空闲下来就忍不住在脑海中回忆与巩固知识点的习惯,却让那些白纸黑字所记载的内容浮现出来,仿佛视线边缘的黑点一般阴魂不散。
是所有受伤的人都这么痛吗?还是只有在他亲身体会的的时候才那么痛?
作为医生斯特兰奇的身体素质算不上多好,他的优势主要体现在头脑上。他思维敏捷,精力充沛,过去这些优势让他成为同学与同行之间的佼佼者,而现在,他只能在肉体的痛苦中不断地思考。
这是勉强可以忍耐的,尽管他在过去从未体验过这种程度的疼痛。
肇事者将他安排在VIp病房内,这是一间陈设可媲美总统套房的房间,窗外的视野高远开阔,能欣赏到流畅平滑的地平线。每天的日落时分,夕阳都会将窗框中的天空染上温柔的、波光粼粼的紫粉色;柔和的花香会在这个时候飘进房间,然后护士会走进来,亲切地询问斯特兰奇的心情如何,并推他去浴室洗漱。
第一天如此,第二天亦然。此后天天如此,疼痛亦然。
过去的斯特兰奇脾气其实是很坏的:老实说,就没几个外科医生的脾气很好。
长时间高强度工作,抽空读论文和写论文,带学生和实习生,应付难缠的病人和家属……斯特兰奇还很年轻,年轻却因为技术高而享有盛名,他的工作尤其多,成功尤其多,压力、疲倦尤其多,因此傲慢与坏脾气也被浇灌得尤其茂盛。
在他主导的会议和手术中,团队里的任何一丁点迟钝和小差错,都会引来他劈头盖脸的痛骂,刻薄的嘲讽,乃至于恶毒的侮辱。
显然这里的医生和护士都知道。
斯特兰奇能从他们的小心谨慎的一次又一次复查,斟酌了又斟酌后才吐出的词句中看出来。他斜着眼睛看他的主治医生,对方不自信地为斯特兰奇翻阅病例,几乎是用一种请求指导的口吻向斯特兰奇解释他的治疗方案。
“我能做得更好。”
斯特兰奇冷淡地说,“但你的方案是最适合你的。”
他的主治医生和助手们长舒一口气,在房间里激起一阵拖得长长的声潮。
斯特兰奇闭上眼睛,尝到从口中翻涌的酸涩苦水:“就按你的方案办。”
和怀抱有过于乐观的心态的医生不同,斯特兰奇比这个治疗团队的人更清楚他的手不可能恢复原状。
那既是基于医生的经验和学识,也是基于一种直觉。
相比起经验和学识,斯特兰奇更加相信直觉有时候,医生能做的工作就是这样,在有限的时间里,利用有限的了解,应对一个极端复杂的人体。切开皮肤、肌肉和脂肪,之后会遇到什么?全凭天意。
有时候流程顺利,一切正常,病人被推出手术室,三分钟后所有器械同时报警,刚脱下手术服的医生狂奔过来,却只能面对一具还带着温度的尸体。
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也不知道到底生了什么,只能接受。
成功的手术有着令人心醉的美感,仿佛是在扮演上帝的角色。一切细节都是那么得心应手,每一个步骤都规律如乐章,医生在心里说就是这里切到这个程度刚刚好,而病人的反应会恰好如同医生所料。
有时候,所有经验和学识都在说不该这么做,直觉却在说就这么做;有时候,医生根本没有时间进行思考,只能把一切交给直觉。
好医生,正像是好的艺术家一样,不得不总是让理智跟随直觉。
斯特兰奇信任他的经验、学识和直觉。那感觉仿佛一种神启,仿佛灵魂膨胀,挣脱出肉体;没有任何束缚,也没有任何遮挡,自我在这一刻彻底消融在庞大的外部里,宛如一滴水融进海中,这滴水却又始终与肉体有着一丝联系,于是笨拙、愚钝的肉体得以跟随某种更加恢弘、更加宏伟的东西的步伐……
仿佛那并不是他自己。
仿佛他只是在谦卑地跟随命运的轨迹。
“我对住处的要求不高,你知道,地狱也是一样能住。”
康斯坦丁说,“但我们毕竟不是在地狱哥谭总还是比地狱好些。往房间里添些家具怎么样,亲爱的?我不介意只有一张床,但至少多给我一张椅子。”
“你是说,我们应该一起去逛家居城?”
“呃……”
康斯坦丁想了又想,还是说,“对,那个。”
斯特兰奇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
剧痛让他无法安眠,也很难吃下什么东西。他受伤最严重的是手,也差不多只有双手受了伤,其余最严重的也不过是脸上的几道血口。
医生和护士都建议斯特兰奇多离开房间到外面走走。“改善心情”
,他们说,斯特兰奇懒得听这些,好在也没有人敢说第二遍。
看来他的威慑力仍在。不过斯特兰奇更清楚,如果肇事者不够慷慨,他名下的所有资产不仅会被拍卖抵债,哪怕是这样他的欠款依然不可能还清,他会在一夜之间失去全部,没有奇迹的话此生绝无可能再度翻身。
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呢?斯特兰奇都不太生肇事者的气了。他毕竟还算是个正常人,正常人很难对疯子生气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