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融重又系好包裹,将那套衣服挂上手臂,对徐子京道:“规矩是什么,礼法又是什么,我认识她,远远早在认识礼法之前。”
苏融说得风轻云淡,好似一切都理所当然。徐子京重又看他一番,眼前这位少男,分明是同他一样的书生,甚至还不像他一样精通武艺,为何能轻易躬下身来,做些寻常书生活一辈子都未必会碰上一下的杂事?
如此作为,他不觉得有辱斯文么……
“徐公子。”
“怎么?”
“若是东风让你为她烹调餐食裁剪衣物,你会做么?”
“那我自然心甘情愿。”
苏融轻轻一哂,便向那间耳房走去。徐子京捏一捏衣袖,急忙跟上去,眼看他把衣物递给陶医师。
他知道,他对苏融的质疑,更多是对他的羡慕。明明是同年出生,他却有幸生在淮阴,与东风两小无猜;而他囿于徐家这片天地,无论如何走不到她的身边。
若她生在寻常人家,他还能争上一争,可她偏偏是祝殿帅的孙女,这等身份,至死也不会离开新党,至死也不会同徐家和解。
她能接纳他这个伙伴,已是宽宏到了极致,要她接纳徐家,或是要徐家接纳她,无疑是痴人说梦。
“我说过,为人处世,须得先看得清局势,选定心之所向,而后尽力而为。”
苏融看向徐子京,笑道:“徐公子既已知晓东风的身份,又何必再来问她。若问情谊,东风一早便告诉了你;若问志向,你便是问一千遍,东风也不会改变分毫。我知徐公子对东风有意,可爱一个人,总要接受那个原原本本的她,若只是换个身份便要动摇,这等爱意也不甚珍贵。”
“我……”
徐子京正要开口,祝逢春忽然走了出来,穿着苏融递去那套蓝色圆领,整个人英姿飒爽,仿佛能再去战场冲杀一番。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徐子京对我有意,有什么意?”
她看向面前这位略显憔悴的少男,道,“徐公子,你该不是对我有眷属之情罢!”
徐子京一张俊脸瞬间炸红,祝逢春微微蹙眉,道:“若是问眷属之情,我对你半分也无,不光是对你,收复燕云之前,我不会考虑成家。若是问身份和志向,你在罗帅这边,应当听得一清二楚。
“你若还想与我做伙伴,我这里便永远有你的一碗酒,你若害怕两家冲突疏远于我,我也还当你是武艺高强的战友。”
“姑娘不必如此,姑娘一天愿意与子京来往,子京便一天是姑娘的伙伴。身份也好,志向也好,子京皆有自己的打算,不会盲目依从家中安排。”
“那便好。”
祝逢春点一点头,想留他吃一碗酒,他却拱手告辞。再看苏融,许是因为忙了一整夜,他脸色有些苍白,只立在阶上轻声问:“我知你自幼立志收复燕云,可眷属之情,与成家有什么干系,难道不成婚不成家,便做不了眷属了么?”
同居长干里
祝逢春怔了一瞬,便拉他坐到阶上,抬手碰他的额头,还好,应当没有热病。不知他又看了什么,竟连眷属与成家无关都说得出来。
“古语有云,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与人欢好而不成婚,只能算一时兴起,如何算得上眷属?”
“古语念一百遍也只是古语,如何管得了今人?”
苏融携住她的手,见院里人多,便绕路把她拉进卧房,拖来一条凳子让她坐下,道:“爱一个人时,只要敬她怜她护她,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即便没有那一纸婚书,也是让人艳羡的神仙眷侣;不爱一个人时,只要怨他憎他弃他,与他相看两相厌,即便有三媒六聘拘着,最后也只能一拍两散劳燕分飞。由此观之,成婚与否,与恩爱与否并无关联。”
“可若真心敬爱一人,又怎会连个名分都舍不得给她?成婚确与恩爱无关,可若不成婚,少不得要添许多流言蜚语。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一个女子,若是没有名分便从了男子,少不得要被左邻右舍戳脊梁骨。”
祝逢春抓过茶壶,想要饮上一碗,却被苏融抢去,他走到一旁,翻出一只酒坛并一只新碗,为她倒满,道:“此间人多事烦,只得四个医师挤一间屋子,这茶不知是何时泡的,这碗也不知哪个用过,你还是用我的碗为好。”
“知道了,偏你精细讲究。”
她呷一口酒,道,“你将我拉到这里,想来也是怕传出闲话,那在婚姻大事上头,怎么就不愿给人家一个名分,莫不是相中哪个农家姑娘,想让人家先跟了你,等将来进士及第,再娶一位名门闺秀。”
“我几时相中了农家姑娘,又几时想过这等不义之举?”
苏融气得几乎要笑出声来,她提出此事,他不过反驳一二,她便顺着杆子往上爬,直把他打做欺贫爱富的势利小人。
“你不做此想,又为何能有此等高论?”
“我那是……”
苏融说到一半,看她双眸清亮,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道:“你说的,是男子对女子;我说的,是女子对男子。新政推行三十余年,许多女子都将立业放在成家前面,似你方才所言,收复燕云之前,不会考虑成家。若是所爱之人如此,我甘愿不计名分地跟在她身边,为她洗衣做饭,为她端茶送水。”
“如此一说,我们的苏大才子,倒还是个痴情种子。”
祝逢春托着下颔,凝神看他的面庞,即便熬了一个大夜,他也一样好看得让人心折,似无瑕玉璧生了些许青苔,非但不减华美,反倒添了几分古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