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煙看了眼時間,已經五點半了,再過半小時,地下城穹頂上空的人造太陽會在六點準時亮起,沉浸在黑暗裡的城市也會準時甦醒。
躺在床單上,淮煙沒能睡著,他還在想著那個夢,還在想著他死去的愛人祝城淵。
但愛人這個稱呼,淮煙每次想起來總是會恍惚一下,連帶著幽深眼底的光斑都會跳一下。
因為祝城淵死的時候,他們正處在要離婚的時候,淮煙不確定自己跟祝城淵還能不能互稱為愛人,只是在法律層面上,祝城淵死的時候依舊是他的合法伴侶。
他們認識一年就結了婚,教堂里他們穿著同款白禮服,交換對戒跟承諾,只不過婚後短短三年就走到了離婚那一步。
準確地說,當年是他單方面提的離婚,祝城淵一直不同意,最後那三個月他們一直是分居狀態。
按照地下城的法律,婚姻存續期間,雙方自願簽署離婚協議,或申請分居長達兩年,分居期滿後只要還有一方堅持申請離婚,地下城的婚姻系統都會自動判離。
最後那通電話那頭的背景聲是地下暗河洶湧翻滾的熱浪,暗河底正醞釀的一場風暴,預示著一場災難的來臨。
淮煙當時就坐在辦公室的沙發椅上,左手食指跟中指夾著細長的菸捲送進嘴邊,牙尖咬住菸蒂狠狠吸了一口。
他吐出口的團團灰煙,繚繞在辦公桌上那幾張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的紙上,那是他剛剛整理好的離婚材料跟協議。
地下城最高32層的建築頂層,隔著巨幅落地窗,淮煙看向窗外,下午五點半,外面是無盡的落日光華。
上空懸掛著的人造太陽,會根據設定好的春夏秋冬模式模擬太陽的光照,春花夏雨,秋葉冬雪,給這座地下深處的城市增添光彩。
那一刻,半邊穹頂都被映成了混著淡淡粉紫色的落日光影,迷幻又絢目,迷人眼睛。
那樣絢麗的場景,就像他跟祝城淵的婚姻一樣,帶著迷幻感。
祝城淵對他隱瞞了什麼,這是淮煙在提出離婚申請前三個月開始察覺到的,祝城淵偶爾會消失個兩三天,身上帶著傷,但不是工作期間留下的。
他問過,祝城淵總有藉口,他跟蹤過祝城淵,他總去見一個年輕男人,但他們的關係又十分純潔,祝城淵不是移情出軌。
到底怎麼了?淮煙不知道。
祝城淵開始失眠,焦慮,變得喜怒無常,經常半夜起床躲在陽台上抽菸,而淮煙則是沉浸在被欺騙的憤怒里,他們開始了無休止沒意義的爭吵,沒完沒了。
淮煙總覺得,他們之間的婚姻關係,好像是一場鎂光燈下精心編造的舞台劇,最後他提出了離婚。
電話這頭的淮煙終於開口了,聲調不輕不揚,但在尼古丁浸泡下,頓感還是很重:「我已經想好了,等你這次從暗河回來我們就去民政局離婚,我正在準備離婚協議跟證件,協議我會提前發你一份,如果有問題,你可以隨時找我商量。」
當天晚上淮煙沒回家,一直坐在辦公桌前,手裡的鋼筆掉在桌子上,筆尖上的黑色墨水洇濕了文件上的「離婚」兩個大字。
離婚材料並不複雜,地下城公民身份證,地下城戶籍資料,他們的結婚證,單人證件照,外加擬好的離婚協議,加起來也就十張紙,都裝在牛皮紙袋裡,但是捏起來卻分量十足,壓著淮煙的指腹,很沉。
淮煙眼皮一直在跳,雖然他不迷信,但心裡一直有種不太好的預感,有什麼不可控的事情正在發生。
後來祝城淵的手機一直打不通,他派出去的搜查小隊直到午夜才傳回消息。
暗河發生嚴重坍塌事故,救援小隊多花了四個小時才抵達目的地,祝城淵帶領的四人考察小組,無人倖免,甚至在最後時刻都沒來得及發出求救信號。
「他的……屍體呢?」
屍體兩個字,淮煙咬得極輕,很小的氣鼻音。
手裡的半盒煙都沒了,淮煙有點兒捏不穩正在抽的菸頭,手腕一抖,菸灰落在黑色西裝褲上,灼出一圈乾枯發灰的痕跡,像是死亡的形狀。
他盯著那片痕跡,眼睛紅得要滴血。
「煙哥,節哀……沒有屍體……」暗河河道坍塌出一條裂溝,又擠壓出高高的河谷,四人的考察小組屍骨無存。
桌子上的離婚協議被淮煙捏成了紙團,指甲摳破了那些已經廢了的紙,破碎廢紙的殺傷力,不亞於一支箭直接近距離射穿了他的心臟,淮煙甚至能聞到從自己身體裡往外涌著的,混著疼痛的血的味道。
「祝城淵,婚還沒離呢,你怎麼就死了?」淮煙眼睛一酸,視線逐漸模糊,「我們的事還沒說清楚,你怎麼能死?」
祝城淵在電話里說,這次如果能平安回來,就跟他坦白一切,他準備坦白什麼?
坦白他們一直在爭吵的事嗎,他終於要跟他說了嗎?
淮煙不知道他要說什麼,這幾年他都沒查出什麼結果。
最後他還說了兩句,斷斷續續的兩句,祝城淵聲音顫抖,但堅定。
祝城淵說,老婆,我可是用了十八年的時間,好不容易才把你娶到的,我死都不會離婚,你一輩子都得是我的人。
他還說,淮煙你給我聽好了,你活是我祝城淵的人,死也得是我祝城淵的鬼。
只是命運太弄人,他沒死,祝城淵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