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妙舟惶然地看着床榻,杏眸里失了神采,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她爹爹浑身是血,右手筋脉被尽数挑去,一双小腿也被折断,穿透了皮肉,在一片猩红中,露出白森森的骨茬。
血色刺得眼睛生疼,沈妙舟脑子里嗡嗡乱响一片。
沈镜湖动身前往大同的那日,天上飘了雪,他一面系着斗笠,一面笑吟吟地回身叮嘱:“爹爹出去这一趟可能要费些时日,家里就要靠般般你来打理了,凡事小心些,莫要贪凉,少吃冷饮酥山,等爹爹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好玩的。”
沈妙舟那时很是气闷。
她原想与他一道去大同,可他不肯同意。
她爹爹是这样,阿娘也是这样,明知有危险,还是要去做,他们为了大义,就可以抛下她一个人,却让她连抱怨都不能理直气壮。
听见这些叮嘱,她撇了撇嘴,负气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沈镜湖看她不高兴,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笑着哄:“我们般般不论长到多大,都是爹爹的小孩子。放心,爹爹一定平安回来,陪你过除夕,今年让阿钊也早些回京,咱们一家团团圆圆。”
沈妙舟把头扭到一边,轻哼:“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
沈镜湖故意做出一副深沉模样,“爹爹几时骗过你?”
可这回爹爹就是骗她了。
她料想过他会受伤,可能还会伤得颇重,但从未想到会是这般惨状,心中酸痛至极,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死死抓住沈钊的胳膊,泪珠一颗一颗,无声地砸在他手臂上。
泪水洇湿衣料,胳膊上一片滚烫,沈钊心中大痛,反手抱住她,恨声道:“般般你放心!阿兄都明白,萧旭这王八蛋,我定将他碎尸万段!”
沈妙舟连呼吸都在打颤,悲愤到极点时,头脑已发了木,记不清是怎么跟着柳七出了屋门,留下阿兄和大夫在里间为爹爹治伤。
在堂屋中坐了一会儿,家将们来回进出,端送热水,一时间极为忙乱,她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思量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虽然还不知萧旭为何会下如此毒手,简直是丧心病狂,但此仇不报,她绝不罢休!
萧旭既然敢如此残害当朝驸马,必然已是有恃无恐,她爹爹伤得太重,一时半刻不能离开大同,倘若萧旭下令满城大索,他们这处小院早晚会被查到,眼下最重要的是寻一个更稳妥的地方,让爹爹可以安全地养伤。
她忽然想到一个人。
沈妙舟当即站起来,看向柳七,问道:“前些时日,大同总兵家的二公子赵怀青是不是来找过你?”
柳七应了声是,“他来询问秦姑娘的下落,属下看过您的手信,就让人带他过去了。”
“那你知不知道,他在大同的宅子位于何处?”
柳七点头:“离咱们这不远,就在太平街街尾。”
沈妙舟眼前亮了亮,连忙寻来纸笔,写下一封手书,吹干墨痕后仔细折好,交给柳七,“你去把这封信交给赵怀青,说是我有急事相求,一定一定要亲手交给他,不要让旁人沾手,记住了么?”
“是,郡主放心!”
柳七领命,匆匆离开。
赵家一向只做纯臣,又手握大同兵权,萧旭轻易不会想得罪,更何况她与赵怀青在明面上并无往来,问他借一处别院暂住最是稳妥。
一直到天色将明,大夫终于把沈镜湖身上大大小小的各处伤口处理妥当,人已累得出了一身的汗,出来时连走路的腿脚都有些发颤。
沈妙舟忙吩咐家将领他去厢房歇息,自己端着药碗进了里间。
沈钊抬头见她进来,立马起身去接她手中的药碗,“般般你去睡一会,眼圈都熬青了,义父这里有阿兄守着。”
她摇头,“阿兄,你辛苦了一夜,先歇息罢,我来陪爹爹。”
沈钊知道她是想单独待着,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低低应了声“成”
,临出门又回头叮嘱:“有事喊我,我就在外面,不走远。”
沈妙舟轻轻嗯了一声,坐到榻前的小凳上,一勺一勺吹温了药,喂沈镜湖慢慢喝下去。
喂完药,她一直守在榻边,时不时探一下他的额头,见没有发热,心里才微微松了些。
天色渐明,淡青色的曦光斜斜透过窗棱,在青砖地面上洒下一小块光斑,四下里一片寂静。
沈镜湖原是极儒雅极清俊的样貌,可如今整个人瘦脱了相,两鬓冒出些驳杂白发,眼角也已生出密密的细纹。
沈妙舟看着父亲苍老憔悴的侧颜,心里止不住地酸楚难过,情不自禁地靠过去,把脸颊贴在他身前的床褥上,泪珠悄悄划过鼻梁,无声地没入被衾。
外间忽然响起脚步声,柳七在门外低声道:“郡主,赵小将军的人来了。”
“知道了,这就来。”
沈妙舟急忙抹了下眼泪,起身迎出去。
来人是赵怀青的贴身长随,瞧见沈妙舟露面,上前恭敬道:“郡主。我家公子在城东有一处别院,安全稳妥得很。今早城外卫所突然传了军情,他领命出城不能亲自前来,特意遣小的送您过去。”
沈妙舟点点头,感激道:“辛苦了,代我多谢你家公子。”
长随连称不敢。
早已收拾得差不多,她唤来家将,一齐将沈镜湖顺利地送去了赵家别院,安顿妥当。
沈妙舟仍守在榻边。
一直到下午,沈镜湖才醒过来。
察觉到榻上的人似乎动了下,她一惊,立刻抬头,就见沈镜湖正朝她望过来,眼中又喜又忧,“般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