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江湖路远,唯此明月相照。
从前他总不以为意,江湖虽远,可他有明月山庄,累了总有家可回,总有那盘明月糕。可如今大梦初醒,他惊觉身边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方明月作陪,记忆中热乎乎的明月糕,已不知何时被命运的辘辘车轮碾成了碎泥。
夜雨声稠,眼前是完全陌生的景色,来处已无,前路难断,便是以为好不容易遇上的知己,竟原来只是个觊觎自己钱财的小偷。
方才烤鱼时容与问他,怎么就断定是喻星洲偷的,他当时没有回答。
赵长赢将头埋在掌心,感觉心里抽抽得难受。他的荷包从来都是贴身携带,练武之人耳聪目明,便是睡觉时有人接近,也绝然会被他发现。只有一回,喻星洲说他会铜钱占卜,问他有没有带铜板,他便掏出荷包。
“哎,你荷包上绣的是什么?”
喻星洲眼神微动,问道。
赵长赢随手将荷包递给他,道,“这个啊,我……我娘绣的。”
“真漂亮。”
喻星洲啧啧称奇,“我能看一会吗?”
“看吧。”
赵长赢点头,正好一旁有同船的客人兜售自己缝的手帕,他好奇问了两嘴。
赵长赢长出了口气,茫然地撑起脑袋,任由乱飞的雨丝将他的鬓发浸得湿透。
为什么会这样?
赵长赢这些时日已经问了无数遍,可他最后发觉不知道究竟该问谁。
为什么会这样?是命运吗?赵长赢不知道。白天还算好,可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几乎要把他逼疯。
他好想这些都不过是一场梦,梦醒来,他还是那个明月山庄的小公子,可这可怕的长夜始终不散,他不得不在这一日长过一日的夜里永远都醒不过来。
蜀中闻夜雨(四)
“长赢?”
容与迷迷糊糊地醒转,伸手一探,身侧床铺上只余一丝温度,人却早已不见了。容与裹紧被子,坐在床上醒了醒神,片刻后亦下床穿鞋,拾起烛灯,出得门去。
门外漆黑一片,夜风卷着雨丝狷狂地敲打着屋檐,容与想起从前在明月山庄,夜风临时,雨将檐角的护花铃摇地叮当作响,像是天在随手作一曲《雨霖铃》。
容与垂眼,见赵长赢蹲在门边,少年人修长的身形如今被他揉成一团,堪堪蜷缩进月亮投下的一角暗影里。
容与轻声叹息,慢慢踱过去,蹲在他身侧。
“怎么哭了?”
赵长赢一愣,他怔怔地将头从臂弯里抬起,眼圈还红红的,睫毛上垂挂着一颗摇摇欲坠的泪珠。借着昏黄的烛火,容与安静地看着他,手里的烛灯将他的眼瞳映照得分外温柔,像是涌着层层叠叠缱绻的晚潮。
其实自那日刚回家后,赵长赢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一般,他严丝合缝地做着该做的一切,从未再掉过一滴眼泪。可这蜀中连绵的夜雨勾起过唐明皇的哀恸,自然也勾起了少年人尚且稚嫩的痛楚。
赵长赢慌忙别过眼去,不愿让容与看见他狼狈的样子,嘴硬道,“没……没有,你看错了。”
容与也不拆穿,他挨着赵长赢的身侧坐下,声音低低的,却沉稳有力,在风雨中亦携着岿然不动的力量,“长赢,还有我。”
赵长赢心中大动,他定定地望着容与,门外风卷雨丝,淋漓地打湿了他半边衣裳,他却毫无所觉一般,像被点了穴似的怔怔与容与对视,那滴挂在他眼睫上的泪珠摇啊摇,终于再耐不住寂寞,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在这一瞬,这滴泪珠和着窗外无数的夜雨,带着一种仿若宿命般的坠落,打在赵长赢的手背上。他被这一滴重若千钧的泪击中了,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如梦初醒般慌忙将容与拉起,问道,“你……你淋到雨了吗?”
容与低头,他只有袖子上沾了几滴雨渍,像是拭去的眼泪。
“没事。”
容与笑了笑,“你半边都湿透了,快脱下来回去躺下,别冻着了。”
烛火又熄了,只有赵长赢的外衫晾在床头。夜半枕寒衾冷,容与冻得瑟瑟发抖,在睡梦里蜷缩着。赵长赢感觉到动静,伸手揽过容与,将他抱在胸前。
赵长赢的身体里像是燃烧着一团火,熊熊不灭,带着一往无前的架势和冲锋陷阵的勇气,渐渐将容与冰凉的手脚也烘烤得暖和起来。
在这寂静的深夜,身侧只有雨声潺潺,和着容与均匀的呼吸声。赵长赢睁眼望着窗外瘦弱的月光,感受着身前人逐渐回暖的体温。
他茫然地想,他们都只有彼此了。
……
晨起猎户妻子殷勤留着两人用饭,还道小儿顽劣,多沾沾容与的文气,日后也能高中秀才。
“你从前没说过你还考中过秀才。”
赵长赢牵着马,他只吃了个馒头,那白面馒头蒸得喷香松软,配上自家腌制的酸菜,已算得上猎户家上得台面的吃食了。只是赵长赢金贵的胃里早装满了从前的蒸饺素面牛肉粉条并各式玲珑剔透小巧可爱的糕点,有道是由奢入俭难,又不好意思说,便只得饿着肚子,还硬说已经吃饱了。
容与撩起眼皮瞧了他一眼,笑道,“又不是举人老爷,有什么好说的。”
赵长赢便道,“以你的才气,举人那都是小意思,我看能中个状元。”
容与哎了一声,他抬起眼前横斜的柳枝,拱手笑道,“承赵公子吉言。”
两人一路说着进了城内,蜀地奢靡,本以为永宁已是繁华,岂知这夔州城更胜一筹。长街上满是绫罗珠玑,道上绿柳映着朱轮滚滚,红妆少女骑着骏马游春而过,额上红钿与碧云辉映成趣。两边高楼丝竹声不断,多有穿着薄纱的女子莲步踏着轻尘,风流雅客摇着扇子,吹起一片香粉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