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郁棠带着口罩挤上回家的动车时,还在想着线上授课的考试问题。
她拿着手机核对车票,走到自己座位边时猛地想起来,这是她曾经和季茗心轮流坐过的位置,一模一样的车次、车厢和座位号。
时间才过去短短一年,去年今日却好像远在天边了。
隔壁座位的人没戴口罩,捂着嘴咳嗽两声,秦郁棠从晃神中惊醒,连忙压紧了鼻梁两侧的金属条。
她对咳嗽的陌生人防备,自然也有人防备她——回到家,迎接她的就是三双警惕戒备的眼睛。
母亲反复确认她是否有去过那个传闻中的海鲜市场,得到的答案都是否。
秦郁棠对此疲惫不堪,她从没有一刻像这时一样,那么想要快点长大,有能力建筑起自己的小家,而不是活在亲人的质疑里,别无选择。
饭桌上,母亲聊起超市里的抢购潮,直言现在买菜都困难,父亲的生意也因为疫情陷入停摆,正好秦利民一天三四个电话打过来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去过年,这一家人便被形势推着赶着,提前回去了阔别已久的老家。
路上,秦郁棠在车里戴着耳机上网课,弟弟正是对一切电子屏幕感兴趣的阶段,不放过任何偷瞄她屏幕的机会。
她一着不慎,点开了自己和季茗心的聊天记录,反应过来有人在边上监视自己,秦郁棠恼羞成怒,反手推开他:“你能不能别什么都看?”
她这一推力道不小,直接把人推翻在了车后座上,副驾驶的母亲恰好看见,勃然大怒道:“秦郁棠你有病是吧?你晓不晓得轻重?”
秦郁棠习惯性地采用唯一好用的借口:“他这样打扰我上课你看不出来吗?”
“我又没讲话,又没碰你,怎么打扰你上课了!”
弟弟不服,有人撑腰更是壮了胆,上手要挠她。
秦郁棠见招拆招,顺手一挡,没想到这孩子狗似的,抓住她手掌狠狠咬了下来。
“松口!”
秦郁棠皱紧眉头警告。
十多岁的小男孩牙口咬合力不是开玩笑的,这孩子性格还死犟,秦郁棠和爸妈再三威胁也不管用。
那没办法了,秦郁棠抬起右胳膊啪——扇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把熊孩子打懵了,成功让他松了口,却也把她自己送入了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在接下来这几个最需要和谐相处的艰难月份里,秦郁棠一步一步,几乎滑向了众叛亲离的深渊。
季茗心得知秦利民被救护车带走的消息时,正在队医那里做康复理疗,医生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唠叨说他现在的好转都是假象,不仅不像看起来那么乐观,反而是对健康的透支,以后要么不出事,要么就会出大事。
“我心里有数。”
季茗心左手小拇指抠抠眉毛,问医生:“您听说过网上那个野生动物病毒吗?”
医生的唠叨被打断,翻了他一眼道:“我知道,怎么,你有家那边的亲戚朋友染上了?”
“算吧,被救护车拉走了。”
季茗心对此的了解不多,只捡最关心的问:“这个病感染了会有什么后果?”
尽管秦郁棠没说,但这是可以推测的——她作为明面上唯一一个从爆发中心出来的密切接触者,秦利民病倒后果的严重与否将直接关系到她面临何等指控。
“这个因人而异吧,据我了解是年纪越大,基础疾病越多的患者被影响的越最厉害,最严重的情况就是死亡,我在那边工作的同学和我说过,已经有例子了。”
队医一语成谶,秦利民真的没活着从医院回来,甚至因为事态的进一步混乱,他连葬礼都没能拥有,医院和家属两边拉扯着,对何时火化意见相悖。
秦家人齐齐上阵,甚至连出五服的远亲都被搜刮出来去撑场子,只因为人家是医疗系统里的一个小官。
但作为亲孙女,被秦利民一手带大的秦郁棠却没能出现,此时此刻,她正被家人锁在房间里,崩溃地在稿纸上写着演算式。
她试图靠学习麻痹自己的神经,然而做不到,能压死人的不只有权力,还有良心。
“没事,只是居家隔离。”
秦郁棠食指在窗户上划出几条混乱的水痕,外面夜色如墨,玻璃因此能照出她脸上的表情。
奇异的平静舒展,比白天她在镜子里看到的要顺眼得多,像是两个人。
“还好啊,我不会无聊。”
秦郁棠左手手指簇在一起,磨着指甲轻声说:“我只是隔离又不是放假,怎么会没事干……确实是个补电影的机会,你有什么推荐吗?”
季茗心在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惹得她失笑,回击到:“你赢的那些比赛我都看过了好吧!输太惨的确实没看过,是想让我看那几场吗?”
“那还是算了。”
季茗心忙把说出口的话叼回来,改口道:“你这几天睡得怎么样,吃得好吗?”
秦郁棠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想了想说:“还是说说你吧,你最近手怎么样?下场比赛在哪里?”
“我挺好的。”
季茗心飞快跳过了她的问题,接着揪住她不放:“你别太伤心了,这事也许和你没关系,就算有关系,也不是你的责任。”
秦郁棠叹口气,侧了侧身,后背贴在玻璃上,不伤心是不可能的,只是她现在伤心的来源太过复杂,自己都分不清楚究竟是在为什么伤心。
“嗯。”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抬头望见正前方的房门,上着锁,她忽然想起早上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脸上那副怨气沉沉的表情,一转眼又扫见地上几根被她摔坏的笔。
这一霎那她醍醐灌顶地想通了——主导她情绪的并非伤心,而是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