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皇帝,驾崩了。
生死在天,纵然是天潢贵胄也难逃一死,周帝已近耳顺之年,几十年来昏庸无度,纵情声色,近几年又开始求仙问道,肆意服用方士上贡的仙丹。
早在两年前他便遣人前往各地搜罗方士,阵仗太大,引得万人瞩目,自然也不乏千里迢迢奔往长安的自荐者,这群人中不乏能人,却也是庸者居多。
只是周帝一心求长生,眼见着自个儿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实在是心急如焚,更听不进劝谏,那一粒粒的仙丹如同水一样咽进肚里,却久久不见成效。
正在他焦头烂额之际,有位方士找了上来,这方士自称从蓬莱仙境中来,有炼制长生不老仙丹的秘法——皇帝见他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心下已信了几分,遂将他留在了周宫中。
这方士或许真有几分能耐,几颗仙丹咽下肚,竟叫垂垂老矣的周帝面色红润,龙精虎猛……这下子,连起先对这方士存疑的太后都不得不信他了。
故而谁也没料到,周帝会在这一日服下他的仙丹后,忽然吐血身亡。
那方士见状,竟当场咬舌自尽,来了个死无对证——老佛爷年事已高,骤然听闻此等噩耗,一病不起,没多久也宾天而仙。
皇帝太后相继离世,一时间人心惶惶,皇帝走得突然,来不及立储君——纵观他的几个子嗣,大皇子已作古,三皇子先天不足,老四怜枝是夏人的阏氏。
二皇子赶鸭子上架地登上皇位,成了新帝,改国号为崇丰——
皇位交迭,自古以来都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可崇丰皇帝坐上这把龙椅未免太容易了……世人不知道的是,在崇丰皇帝的背后,华阳长公主一脉,可是出了不少气力。
斯钦巴日面无表情地听完前往大周吊唁又回草原复命的左大当户(官职)的话,他面上不显,可心中却已刮起了狂风暴雨——
这或许是一种直觉,斯钦巴日直觉周帝的死与那陆景策有关。
只是他自顾不暇,陆景策又远在千里之外——纵使周帝的死真有陆景策的手笔,他又能做什么?告诉沈怜枝?
笑话,沈怜枝会信他么?
更何况……若陆景策真如此手眼通天,连一国之君的性命都能说夺就夺,他为何不干脆自己坐上那把龙椅?
斯钦巴日头脑纷乱,支走左大当户后便如往常般朝王帐处走去,只是刚走近便听到了帐内传来人声,斯钦巴日眼睛倏然睁大,一颗心狂乱地跳动着。
他迫切地想掀开那一层帐帘,可浑身却好像被冻住了,不能动弹半分——直至小安子走出王帐,斯钦巴日仍驻足在原地。
“大…大王!”
小安子被吓了一跳,又蓦得思及自己方才在沈怜枝面前说了什么,登时起了一身的冷汗,连头都不敢抬。
好在斯钦巴日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越过他走入王帐中,离那床幔轻掩的矮榻愈近,斯钦巴日愈是提心吊胆——最终他停在榻侧一步外。
一个死也不怕,十几岁就敢单枪匹马与壮年狼肉搏的少年,竟也会怯懦到这样的地步……不过一步之遥,他却连抬脚的勇气都没有。
最终还是怜枝猛然扯开了那层织制床幔,他自下而上地看向斯钦巴日,可斯钦巴日却没来由地觉得怜枝好像在高处,在高不可攀的山峰之上。
而他斯钦巴日只能殷切地仰头望他,求他看自己一眼。
“……”
斯钦巴日的眸光略过怜枝逐渐消肿,逐步蜕了红的十指,他放低了声音,“手还疼么?”
怜枝缄默片刻,并没有接他的话,王帐中落针可闻,沉寂良久,怜枝才沙哑着开口了:“父皇驾崩了。”
斯钦巴日的指尖扎进掌心肉中,他胸膛不住起伏着,呼吸陡然粗重,两肩也耸了起来。
过了许久,他耸起的两肩才落了下来,斯钦巴日高大的身子佝偻着,他双手掩面,泄气似的道:“那么……你要回大周么。”
大周历代皇帝驾崩后,尸身会停放在灵柩中三月,灵柩存放于冰窖之中,能使尸身不腐,直至三月后再入皇陵。
天家最无情——父子相残,兄弟反目不在少数,周帝生前待怜枝可谓寡恩少义,怜枝对他那点与生俱来的孺慕之情,也早在他一纸诏书送自己来草原和亲时消磨尽了。
怜枝实则并不在乎他的死活,周帝昏庸荒淫,他死了,没准还是大周的福气——可他还是说,“我要回去。”
“至少……我得去看他一眼。”
他不愿待在草原,实在是不愿意……怜枝也弄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时候起,他的骨头变得这样硬,受过伤,挨过罚,羊圈里生不如死的搓磨也受过,还是不肯低头,还是不肯认命。
他从前是这样一个怯懦的人,斯钦巴日只消稍微吓一吓他——甚至不用动手,只需动动嘴皮子,便能让他听话。
沈怜枝想逃,还是想逃。
旭日干死了,他只能靠自己——怜枝不是没看出斯钦巴日眼底的后悔与愧疚,也并非不曾察觉那些欲说还休。
他知道自己指上的药是谁换的,知道每晚印在自己额发上的那个吻中蕴含着怎样深厚的浓热,可是……他不想要。
沈怜枝不想要。
斯钦巴日抬起头来,在怜枝抬眼瞟向他的那一刻,肉眼可见的,他的眼眶变红了,那双眼中是明晃晃的祈求,是深不可测的痛苦:“沈怜枝……”
“我不能放你回去……”
斯钦巴日哽咽道,“我不能。”
他何尝不知道怜枝在打什么算盘。沈怜枝恨他,所以才一心想回到大周——斯钦巴日又何尝不知道华贵的周宫才是怜枝更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