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小安子送早膳进来,见着怜枝欲言又止,沈怜枝便明白了,斯钦巴日又在外头守了一晚上。
“雪下的愈发大了,冻得跟个雪人儿似的。”
小安子这样说。
怜枝手上动作一顿,不知怎的抬眼往账帘处瞄了一眼,恰巧两片帘子被风拂起,怜枝瞥见了缝隙间的那抹衣角,褐色的袄子,被雪染的雪白。
他收回目光,端着碗呷了口汤——清甜,鲜美,一口下去五脏六腑都热腾腾的,那滋味不比他从前在周宫中时尝到的要差,可怜枝只喝了一口便将碗放下了。
“别待在这了。”
怜枝走到帐外对斯钦巴日道。
斯钦巴日没料到他会突然走出来,登时有些手足无措,见怜枝只着单衣,又手忙脚乱地将自己身上的厚袄脱了下来披在沈怜枝身上,“你冷不冷?”
怜枝下意识一躲,于是那身上的袄子也跟着他一抖,扑朔朔的一片雪落下来,沈怜枝抬手擦去面上的雪,又抬眼看向他——
斯钦巴日脱了衣裳,冻得浑身哆嗦,见怜枝看向他,又忍着冻朝他勾了勾唇。
沈怜枝叹了口气。
“你走吧。”
沈怜枝又道,“别待在这。”
斯钦巴日愣住了,他露出了一点近乎于讨好的神色,“我不会吵着你的……”
沈怜枝铁面无私,咬死了不松口:“不要,斯钦巴日。”
斯钦巴日看着他,面肌像冻僵了般抽搐了两下,他的肩膀松懈了下来,“我知道了…”
沈怜枝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原本他还忧心于斯钦巴日要不了多久便故态复萌,可事实证明,沈怜枝想错了。
不是斯钦巴日不愿,而是他不能。
因为周国新帝遣兵攻入了草原。
周、夏二国休战才刚一年,刚登基不久的崇丰帝便按耐不住地发兵北上……仅仅一年,两国之间的战况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昔日夏国大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今时今日却调了个头——
一年休养生息,大周兵力比之一年前更为充裕,可更重要的,是斯钦巴日为了沈怜枝所做的种种荒唐事寒了夏人的心。
草原十六部落各怀鬼胎,大夏内部已成一盘散沙,且这些日子为了修建夏宫已耗费太多民力,因而面对大周军的雷霆攻势,大夏根本无力招架。
斯钦巴日亲自带人前往雁门关防守,两军僵持良久,战况正焦灼时,探子来报大周要撤兵,哪知这只是障眼法——
还不等斯钦巴日放下心来,周军竟兵分两路,趁夏军不备从另一处攻破了大夏防守,闯入了雁门关——斯钦巴日也是至此才察觉夏军中出了奸细。
他登时如同被人迎面打了一棒,蓦然想起陆景策出逃时,他带着上百人在草原上搜寻却连对方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找着。
为什么那时候他找不到?
难道陆景策真的有那么神通广大机智过人?
不是……不是!!他能逃走,只是因为那时候有人同他里应外合,原来那时候草原上就长出了蛀虫,而斯钦巴日却浑然不觉。
可现下再发觉……已经晚了!周军已攻入草原,夏军难以招架,十六部落隐有分崩离析之势,如今大夏内忧外患,斯钦巴日甚至分不出心神去抓出那只害群之马!
崇丰元年,周军接连击破夏军层层封锁,那年冬天大雪纷飞,谁都知道此战大夏必败,可谁都不知道周军会在什么时候打入单于庭,是以人心惶惶——
那是在一个夜里,怜枝尚在睡梦中时却被人摇醒了,只见小安子左顾右盼一番,而后又一脸惊慌地看着他,“阏氏——快走!”
“什么?”
“单于庭被攻破了,阏氏,不…殿下……趁着大王还没回来,咱们快逃吧,往单于庭外跑…楚王殿下的人就侯在不远处……!”
“殿下,走吧!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错过这一回,就真的要一生一世都留在这儿了!”
骤然大喜叫沈怜枝头脑一片空白,他还以为自己真的要待在这,待到死了,哪想到真的还有一天能回家——陆景策没骗他!陆景策来带他回家了!
斯钦巴日随时都可能回来,怜枝心神被吊起,随手扯了件外袍套在身上,衣裳都来不及穿齐整便与小安子一起猫着腰钻出王帐。
外头火光冲天,刀光剑影叫人眼花缭乱,怜枝甚至不敢多看一眼,拉着小安子匆匆上马——
那匹叫苏布达的白马竟还认得他,见着沈怜枝将脑袋凑过去亲昵地蹭了蹭,可怜枝这时候顾不上为此动容,他绷着脸,一甩马鞭,低喝一声:“驾!”
马踢蹬着四条腿朝远处奔去,跑得愈远,火烧得愈是猛烈,一夜之间,入眼所见皆是血红,残肢断臂横亘遍野,哀嚎声不绝于耳……
“啊!”
马前倏然闪过一道人影,男人那被割断了喉咙的尸首倒在马前,白马受了惊吓,马前蹄扬起,沈怜枝心头一惊,急急拉住缰绳却还是晚了一步,连带着小安子往马背下滑——
“诶哟!”
小安子摔了个屁股墩儿,痛得龇牙咧嘴,还不等缓一会,却见沈怜枝脑袋朝地往下坠。
怜枝两只手还无力地扑腾着,他心尖重重一跳,可还不等他出手,另一双手臂自黑暗中伸出,稳稳地接住了半空中的沈怜枝——
沈怜枝颤抖着睁开眼睛,借着光芒看清了接住他那人的脸,而后倏然愣在原地——他盯着那墨玉似的眼眸,甚至无法将眼神挪开。
这一眼恍若隔世,那一刹那沈怜枝耳畔嗡嗡作响,在他神思恍惚之际,陆景策将沈怜枝放了下来,他抬手将怜枝纷乱的散发捋至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