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风雨阴晴,太阳每天会升起,也会落下。
一个人的生命也不例外。
无论是帝王将相,抑或贩夫走卒。
既能降生于世,也终将撒手尘寰。
如果说黎明时候是一天的开始,那么每当夜幕降下,则意味着又一天的终结。特别是对于不久于世之人,每一个夜晚都是值得拼命留住的时刻,因为每一个夜晚过去,他们距离死亡就更近一步。
但此刻顾长风无暇感怀追忆,因为最近烦心的事实在太多。从接到圣旨奉命随行扈护起,他就觉得这个和谈使团的组成颇为怪异。田启云同为袍泽也就罢了,为何道门中人的师侄紫阳也会随团远行?那个一身异族装束的关外第一高手姬无双又是为何而来?他曾经旁敲侧击的问过上面和紫阳,但没有得到明确解释,紫阳顾左右而言他,上面更是干脆的让自己不要多管闲事。
而自抵达扶桑以来,顾长风愈觉得这个使团的目的远远不仅和谈那么简单。和扶桑方面的谈判开展的有气无力,时断时续,双方更像是在敷衍做戏。而作为最高负责人的安平侯经常无故消失一阵后再度出现,问起行踪也多语焉不详。田启云更是和姬无双终日行踪鬼祟,似乎在谋划着极之隐秘的事情。
最近就连师侄紫阳也看不到人影,久而久之顾长风感觉自己完全是个多余的人。这让他极为困惑和苦闷。
再到战舰莫名其妙的被西班牙人袭击,虽然最后尽歼对手,但己方伤亡惨重,轻重伤不论,光战死的兄弟就有百余人。弥天大幸的是安平侯不在船上,否则这位皇亲贵胄要是有什么不测,自己作为护卫统帅那可真是百死莫赎。
庆幸之余,顾长风更多的是感激,感激在刀剑相向弹雨倾盆中救下自己性命的人。
眼前人。
当日东方不败的近侍,后来打着日月神教旗号横行海上的紫璇。
和数月前船上时相比,如今的紫璇虽然依旧剑不离身,但眉宇间冰冷肃杀之气弱了很多。她换了一袭鹅黄色长裙,如瀑长盘了个垂鬟分肖髻,一束燕尾青丝自左肩垂下。莹白如玉的脸颊似乎又清瘦了些。在灯影烛火下,平添了几分女性的婉约柔美。
宾主落座后,顾长风注意到紫璇有些不太自然,置于桌上的双手忽而握拳,忽而放平,神情有些忐忑拘谨。在她手边摆放着一个正方形的木盒,盒子四面长约一尺。通体以紫檀木制成,周边雕着四条彩凤。那凤凰双目镶嵌着两颗米粒大小的红宝石,雕得栩栩如生,羽毛根根可见,在灯火摇曳中似振翅高飞。
因为日月神教的缘故,顾长风这几年对苗人的风俗文化也多有涉猎。他知道苗人除按势力范围分黔东、湘南、川西、滇北四处外,又以服饰特点分为红苗、花苗、白苗、青苗、黑苗五类。紫璇师承东方不败,是黔东苗中的红苗一脉,以七戎、六蛮为主体,服装饰品多以龙凤为象征。
她手边的这个木盒外表油润光亮,泛着玉石般的光泽,显然是年代久远的古物。里面所装之物必然更是价值不菲。
也许是因为激战的缘故,这次的封穴作格外剧烈,自船上昏厥后足足过了两日自己方能下地行走。神智昏蒙中感觉紫璇有两次出现在床头,似乎还碰触自己身体的同时跟某人讲了一些话,但醒来后却怎么也回忆不起细节,想来不过是场迷梦罢了。
立场迥异的两人独处一室,四目相对,思绪百转间又不知从何说起,气氛不免有些尴尬。为了表示对救命恩人的敬意和缓和气氛,顾长风赶紧拿出两包上好茶饼煮好后,客气的为她和自己倒上两碗茶。
“火太猛,时候不够。大人,这茶没煮开。”
紫璇只瞥了一眼,便握着茶碗低声道。
顾长风才喝了一口就差点喷出来,果如紫璇所言,茶饼外部已经被煮散,但由于没有掌握好火候,中间部分的草药与茶叶还是冰冷的。
真是白白糟蹋了安平侯给自己的好茶饼。
“这种熟茶,要扣着盖子慢慢品才香。”
紫璇又道。
“见笑,见笑。”
顾长风虽然出身官宦,但从小在武当山学艺,长大后又从军入伍,对于茶道这种高风雅兴根本一窍不通。当下羞惭得从脖子红到了耳根,他手忙脚乱的把茶碗拿走,又换上两杯温水。
看着他忙乱的窘态,紫璇莞尔一笑道:“难道顾大人不问问我为何来此么?”
原本对坐无言,沉默凝滞的气氛开始热络起来。
顾长风赶忙掩饰尴尬道:“既然姑娘你先说了,就请自问自答吧。”
“屋子里有点闷,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何”
紫璇笑着起身来到窗前,伸手一推窗棂,吱呀声中两扇窗户左右倏分,凉爽清风徐然入室。
紫璇负手而立,凝望窗外,目光忽变得如这夜色般幽暗深远。片刻后她用一种缅怀往事的语气娓娓道:“从前有一个小姑娘,自幼父母双亡,后来被人收养。她把收养他的人奉若神明,认真执行他每一个命令,不屈不挠,无惧生死。即使主人坠崖身亡,但她依然对他忠贞不二,对神教赤胆忠心。直到有一天,她起床梳头,突然现自己多了几根白,那一刻她才恍然顿悟。正所谓天行有常,不以尧存,不以桀亡。原来无论好人坏人,都一样要经历生老病死。既然如此,与其在痛苦中沉湎过去,何不现在好好享受人生。”
紫璇说此番话时语调和缓平淡,仿佛在讲述一个于己无关的故事。但顾长风明白,这看似聊聊数语,实则是有多少回忆,多少辛酸,多少感悟所凝聚而成。
天空皎皎明月,映着紫璇的背影分外寥落。顾长风突然从她身上感觉到一种心灵深处的疲惫、无助和不堪重负。
紫璇霍然转身,对着顾长风盈盈一拜后正色道:“其实自那日船上一别,我反复考虑过顾大人您的话,确是金玉良言。今日小女子来此,便是决定洗心革面,不再和朝廷为敌。希望顾大人能够不计前嫌,代为通融求赦。”
“不是赦免我一个,是我们全部。”
在说到最后四个字时,紫璇特意加重了语气以示强调。
不待顾长风回答,紫璇郑重其事的打开手边的盒子,而后双手推给顾长风,神态恭敬道:“一点小小心意,请顾大人笑纳。”
盒子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以丝绸为衬,放着一件晶莹玲珑的大食琉璃瓶,瓶体莹彻中微泛绀青玉色。明朝虽然自诩天朝上国,地大物博,但琉璃器皿却并不多见,舶来品已是罕有,这大食国传来的琉璃瓶更是价值万金。是以古人曾作诗以“番禺宝市无光辉”
来形容此瓶的珍贵。
盒子下层则放着一沓整整齐齐的银票,最上面那张看得清楚,足有一千两面值。从整沓银票的厚度来看,这盒子里少说也有七八万两。
顾长风面色一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见对方反应不善,紫璇笑容有些僵硬,忙柔声解释道:“这里有八万两银子,全部是通宝钱庄的银票,各省都有他们银号,即对即付。这琉璃瓶是宋代从大食国传来的,它。”
顾长风连看都不看,把盒子盖好向回一推:“拿回去。”
看着被当场退回的礼物,紫璇霎时脸色白,手指捻着衣角,低声恳求道:“我来得匆忙,这礼确是少了些。不过请顾大人放心,若求赦一事能成,我们必还有厚报。”
顾长风望着眼前这个娇弱的女子,昔日仗剑横行海上,勇悍顽强的对手,如今却变成低眉顺眼的绵羊,几乎是告饶乞怜。他心中毫无快意,只感到一阵浓烈的悲哀。
紫璇献礼求赦,这并不是朝廷的恩泽广布四方感动得她箪食壶浆。恰恰相反,这份礼物背后的意义,映射出官府在她眼中是如何贪婪不堪,毫无信任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