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宁昭往后仰躺,将自己慢慢埋进紫檀宝座里,宝座宽敞,更显得她瘦弱。她抬眼看着书案上的长信宫灯,烛火在镂空的灯口之后,平静地燃着,明明是热烈烛火,却静得像一潭死水。持灯跪地的宫女,面容清秀,低眉顺目。
突然通报声响起,殿门被推开,季和弓腰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盘热腾腾的糕点。乐吟扭头看过去,季和被瞧得不明所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外头下雪了。”
平静的烛火被季和带进来的风唤醒了般,在灯口舞动着,挣扎着,嘶吼着。
沈宁昭几乎是一瞬间,伸手抓了折子。折子上只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乐吟和季和还未反应过来,沈宁昭已经直径走向殿门口,推开门,走了出去。乐吟先反应过来,拿了门口的狐裘追了过去。
已经二月中旬了,气温已经没有深冬那般的寒冷了,雪花落地,很快被融化,变成一摊水。
沈宁昭越走越快,最后甚至跑起来。一身牙色轻袍在夜色中轻盈如雪。凛冽的空气钻进肺里,她甚至感觉不到丝毫的寒意,只觉得畅快淋漓。
朝晖阁离立政殿不算远也不算近,沈宁昭一刻不停,到朝晖阁下汉白玉御兽台阶的时候,已然是气喘吁吁。沈宁昭扶着栏杆喘了片刻,乐吟带着一众宫人赶到。
沈宁昭回头看了一眼乐吟,吩咐道:“都在外围守着,任何人不准靠近!”
“是。”
朝晖阁一百单八阶台阶,沈宁昭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了上去。不是祭祀祈福的日子,除了每日的例行打扫,阁楼里摆设简单。长廊上方除了摇摆的几盏昏黄的木质宫灯,再无其他。
沈宁昭顺着长廊的台阶,下到阁楼前方的空地上。此时已经亥时中了,宫门落了锁,除了道路两旁的零星宫灯,各宫几乎都暗了下来,压抑地沉闷着。宫城之外的正阳大街依然灯火通明的热闹着,各坊之间由灯河相连,绘制出邑都城光辉璀璨的地图来。
沈宁昭左右寻觅,再无旁人。此时雪下的大了些,却仍是积不住,落在地上便化,地面湿答答的。夜风冷,朝晖阁地势高,寒意更甚,张口便是一团白色的雾气。
还是晚了吗?
沈宁昭刚升腾起的失落还未落地,便被朝晖阁的正前方缓缓升起一盏天灯吸引了去。天灯自一片璀璨的万家灯火中升起,然后飘向那墨蓝色夜空之中。
那天灯又大又亮,仔细瞧去,上面还彩绘了兰花,兰花对面是一身素雪绢云形千水裙半袖遮面的仙子,然后是第二盏,上面一树飘雪红梅,红梅对面是一身胭红绣游鳞拖地长裙踏雪寻梅的仙子……
然后是桃花、牡丹、芍药、石榴、荷花、紫薇、桂花、芙蓉、菊花、水仙。
是十二花神!沈宁昭反应过来。
天灯一盏一盏地升上来,经过她的面前,然后再向更高处去。朝晖阁下的湖水像是一面明镜,倒映出天灯的影子来,天地倒转,沈宁昭漂浮在其中,有些分不清真假。
等一盏天灯离得近了,在她面前慢悠悠地转一个圈,她瞧着上面的仙子有些眼熟,待看清了她心中猛地一震,瞪大了眼,那上面描的人居然跟她有七分像!
沈宁昭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她明明知道现下只有她一个人,整个宫城都已经沉睡了,她站在最高处,只有她能看见画中的那张脸,可她还是觉得顾池宴疯了,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沈宁昭紧紧地盯住那盏天灯,等它越升越高,直到夜色的纱衣一层一层将它裹住,再也瞧不分明,沈宁昭的心脏仍是咚咚直跳。
却也是在那一瞬间,她想起来,那年朝晖阁前祈福,她指着前方的万家灯火对顾池宴说,那不仅仅是一盏盏明灯,更是众生鲜活的喜怒哀乐。于是今夜他亲手绘了这天灯来,剖开自己的心,捧到她的面前来,叫她看清他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
一月一花神,月月待人归。
沈宁昭心跳得更厉害了,几乎无法呼吸了,身后突然贴上来一个温暖的胸膛来,将人稳稳妥妥地抱在怀里,散去了一身的寒气和紧绷。
“花朝月夜动春心,怎忍相思不相见。”
顾池宴的声音自耳后响起,带着夜色的清冷,可呼吸灼的人都疼起来。
这个人啊……
沈宁昭突然就红了眼眶,身后的这个人啊,心胸狭隘又睚眦必报,绝不肯落了半分下风。可他又心胸广阔,像海一样包容了她胆怯与算计,原谅了她的冷漠与自私。无论她如何待他,今夜他还是义无反顾抛下一切来了。
沈宁昭缓缓地转过身来,凝着顾池宴的眼睛,落下泪来。而后突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将人拉了下来,吻了上去。
顾池宴一怔,心头的那团火彻底燃起来,他捧着沈宁昭的脸,加深了这个吻,两个人在这无人的天地一方,终得了自由。像两只饿了许久的野兽,闻到了血腥气,便一不可收拾了。
纠缠的气息在逼仄的唇齿间,快要叫人窒息,却叫人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天灯请你越升越高,一刻不停直达天宫,
诸天神佛啊,也请你听一听我心中的渴求
我已如履薄冰,步履艰难地行过这许多年
日日惶恐夜夜难安
这冰冷的牢笼透着血腥气
每一场夜梦里都是在劫难逃
太黑了,太冷了,也太累了
请允许我抓住这一点点仅剩的温度
请允许我保留这最后的一点点私心
请允我片刻安宁与自由
我自知罪孽深重,不可饶恕
他日炼狱刑罚加身绝无怨言
只求你宽恕我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