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听着兆凌抑制不住的咳嗽之声,卫流光忽然显出少有的沉静神色:“凌哥哥,我相信你命大,会平平安安的、开开心心的,只是,人生如梭、光阴似箭,人都是过客而已,叶大人先走了,说不准,哪天我也死在战场上——”
“你!你存心要气死我是不是!”
“不是,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这些话——”
卫流光忽然打了一个冷战,心口的绞痛,让他不能再说什么。他不想让兆凌担心,极力克制着。“流光,你怎么了!”
兆凌心细,他见了流光额上的汗珠,急急问道。“没事儿!我的身子是铁打的,这点小伤算什么!只是那药触及伤口,有些疼。”
“你骗我!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我怎么会瞒着你呢!好了,不疼了!真的不疼!我下楼巡视去了!”
“不行,你在这儿躺着!哪也不准去!我给你找个军医来瞧瞧。”
“不用,我又不疼了,你还去费心。”
“不行!”
“不行!我起来,下楼去了,躺着把我闷死了!”
缓过劲来的卫流光一边从榻上跃起,双脚才着地,觉得右脚面上火辣辣的疼。“你小心点儿!”
“凌哥哥,把那该死的《放赈须知》废了吧,受难的都是老百姓,都需要帮助,还分什么‘伏虎’、‘腾龙’?时过境迁,黄花菜都凉了,大难当头还这样——”
兆凌按住胸口的旧伤重重咳了一阵,苦笑道:“我倒想把那东西撕了,只怕那些村民已经把《须知》化进血肉里,就像我这病,一辈子也不会离开我一样。”
“凌哥哥,那么,废除须知这件事就交给我,我不怕得罪人,大臣参奏,我顶着就是,大不了再打我几十板子或者最坏杀我的脑袋——”
“你,你的脑袋?谁要杀你,就让他先来杀我吧!也罢,明日,你当众揭了那张《须知》,撕得粉碎,这是圣旨!我跟你一起撕!如果你真想这样,今日回去歇着,不准巡更、不准守夜,还有,外面的兄弟都撤了,各自歇着,谁也不准守着!”
“那谁保护你呢?”
“我不用、我不用保护,这也是口谕!”
“好,让他们都歇着,我一个人守你。”
“你也去歇着,别犟了!去!快点儿啊。去吧。”
卫流光已经无力拒绝,他不忍告诉兆凌自己在雪戟城受的心疾又复发了,因为他知道如果兆凌知道了这件事,非但自己的心疼不会好转,兆凌也会因为担心他而加重旧病。卫流光在东阁寝处将养,脚面上的伤和心口时时的疼痛弄得他有些烦躁。到了五更,流光乘月踏雪,原是自己无聊消遣,却无意中发现兆凌一人坐在慕蝶楼门前的小台阶上,按着旧伤咳得让人心冷。看见卫流光醉舞一般从雪影中飘来,兆凌眼中有些不忍和关切:“流光,你怎么还不睡?”
“我睡不着,有些想家。凌哥哥,你怎么也不睡呢?”
“家——姐姐、姐夫、黯弟、我的——鸳儿。”
兆凌轻叹了一声,眼波一如此刻月光,慢慢的散向远方,他的剑眉微蹙,缓缓收起了思念,轻轻道:“文儿也该回来了。”
直等到东方发白,风息雪止。不见叶文回来,却见几个军校,匆匆回行宫报说:叶文被几个伏虎国遗民给打了!那些动手的已被我们拿了。只是叶文和几个同去的文吏,需要有人去抬。
众人未及细问,急忙跟随小校,往事发处寻了文儿及从人,才知道他去了一家医馆。说来不巧,那主家是个伏虎国人,因手下不满腾龙先主的遗令,数语不和,竟要动粗。叶文手下回报禁卫,才派人把那医师扣了,余者尽皆带回衙署。一场风波,才算平息。
叶文伤势不甚严重,但在兆凌看来,那些人敢对他下手,是不可原谅的。因他深知文儿素日是个谦谦君子,便是高声对别人说话,也要脸红半日的,他如何会寻衅生事呢!正要在慕蝶楼上传旨严惩那几个人,谁知文哥儿却说道:“凌哥儿不必如此,是我们的人不对。看我的情面,饶了他们吧!”
“文儿,怎么回事儿?”
“我在街头听人说起,竹城有一位神医,他的医术和幻衣药圣同出一门,早年他在幻衣国学成疗伤术,得到一种灵药,能让火灼之伤平复,病患容颜恢复原样!我想,你的病,是从剑伤上起的,只要那伤口长好了,你就能百病全消了?后来,我们就打听这位神医的下落,才知道竟然就在今早咱们去过的一个村寨里。我就领着几个兄弟找到那儿,见那村里,有些人家门上贴观音像。你知道,我朝向来信道家之说,门上贴观音像在龙都并不多见。
我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贴着观音像的人家家里都有病人,那些村民说那神医今日会出游,每个月他都要出游十次,且日期都是固定的,他出游后,只要见着哪家门上的大士像,他就为哪家诊病。若是遇上穷人,分文不取;若是豪富的,他就缠着人家下棋,输了便把银子与他。村子里传说,那神医的棋艺了得,凡与他对弈,从来无人能胜。我越听越觉有趣,循迹去了他开的医馆。谁知那些伙计,一听主家姓兆,就变了脸。说兆家对伏虎国民不公。不合我手下的兄弟,说了一句:‘你们卖药治病就是了,那些事你们莫管!’有个伙计便说:‘那些事我们不管,只是受灾时不予我们救济,如今有病却找我们医治,还有天理么!’
我听这话也有道理,便劝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多给诊金就是。天子巡幸,却不曾带几个医者,就有劳令东家,跟我去一趟。若医得好,必有重谢;若医不好,我主宅心仁厚,也必定心存感激……’我这一句没说完,那坐堂的大夫出来,却是刚刚从牢里放出来,被判了削职为民的那个妫进的师爷。我还没反应过来呢,那人就说:‘天下姓兆的,与我有仇。老夫是不会出手的,大人请便吧。’我的一个从人一看如此,便骂道:‘刚从牢里出来就敢如此嚣张!看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谁知他的一个伙计喊道:‘我们受够了!兄弟们,你们还没被姓兆的欺负够吗!报仇的时候来了,打!’我一看事情不对,打发人回来报信,兄弟们三拳两脚,把那些伙计全抓到衙门里去了。那个师爷,被我们带回来了,先让他给你瞧瞧吧。”
“把那些伙计放了吧。”
兆凌淡淡说了一句,禁卫应声,去了衙署。“那个师爷,是个罪徒?”
“是啊,查出妫进侵占民财、阻挠上吿、受(会)等多项罪责的时候,那个竹紫音自己承认,他是妫进的同谋啊。后来,你说这事儿没查实,令他削职为民,那个妫进,杖责60,革职,永不叙用。”
“对,这事我没忘光,是这样的!”
“哦,我倒忘了。”
兆凌眼中闪过一丝歉意。“老师那么栽培我,可我还是个抱不上的阿斗。把他叫进来吧。”
竹师爷一进门,兆凌便觉得他像一个人。他虽是鹤发老者,却真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兆凌望着这位穿着黑白间隔色大氅的人,只见,他的头发全白了,顶发用一根白色丝绦束着,鬓角留两绺飘逸的银发,他的眼睛像两潭深水,深得望不见底。眼中闪着高傲的光,不,也许那是一种更复杂的神色。有博爱和宽大,也有狂傲和不羁,更多的是岁月留给他的沧桑的印记。
兆凌抬起他那美丽晶莹的眼,细细看了眼前这个精神矍铄、身材高瘦的老者,忽然,他凝神视竹师爷那双眼,脱口而出:“我知道了,你像鸳儿,你的神采,分明——老先生,你是什么人?”
“老朽,是医生。也曾经,是妫进大人的师爷,老朽名叫竹紫音。”
“老先生,你认得邢春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