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城原是伏虎国国都。本是个山明水秀之地,因书君帝兆迁听信郁高谗言,挖山填水,苦寻龙脉、改城为村、改村为寨,不断破坏、瓜分之下,此地虽然名为竹城,却不再有一竿竹子,名为竹城,却是由许多小村寨组成,每村之间多以蜿蜒的山路相连。全城中最雅致优美的地方,就是妫进的这座小楼:“慕蝶楼”
。但是,让兆凌最伤心的,也是这座小楼。这是叶孤鹤最后的寓所。在为叶孤鹤守灵的今日,一身雪狐皮裘的兆凌站在楼上,望着满天闪烁的星辰,他想起这位恩师。天上,有这么多的星,哪一颗是他呢?
在竹城的每一天,他都重复着这种伤痛:看见民间困苦的村民,这是他疏忽的结果;看见那,些荒芜的田地,这也是他疏忽的结果;大松树的枝干被大雪压断,天地间的一切都在雪中湮没不见,可怜的村民无处可归,优雅的官绅带着一车车的珠宝,坐着骏马向龙都逃生;平凡的村民衣衫褴褛,达官显贵们用锦缎丝绵温暖着他们的狐狸犬;衙门口排着长长的队,那是无助的村民在等着朝廷的帮助,天宽地阔,那些村民离妫进的衙署虽然只有一步之遥,但是,他们眼前永远隔着一道门,还有一张纸。那道门是朝廷的公门,这是兆凌可以打开的;可是,谁也无法揭去那张纸,那张纸上写着腾龙的祖制,是贫民的《放赈须知》,把人民分为“腾龙籍、伏虎籍”
,规定先祖是腾龙人的可以领取银子和物资,而先祖是伏虎国人的,则什么也没有。这是赃官恶吏欺压良民的符咒,是顶着死人的名义欺压活着的人,这一点,终日醉心琴艺的兆凌早已心知肚明,但是他也没有办法。他只有暗暗派下禁卫,到那些不符合救护条件的村民家中去行侠仗义,明明是光明正大的事,却变的偷偷摸摸,仿佛见不得光。
楼外的风渐渐大了,寒意逼人。兆凌离了二楼露台前眺望的栏杆,推门,进了楼内。对着叶孤鹤的灵位,他心里的愧疚,止不住翻涌上来。“凌儿,你什么时候可以长大?”
“我已经三十一岁了呀。”
“可是,在老师心里,你还是个孩子。”
“为什么?”
“不知道。可是我觉得你还不是你自己。哎!凌儿,你长大是不是好事呢?”
“老师,有你管事儿,我一万个放心。”
这是四个月前,兆凌找到惜花以后,他和叶孤鹤的一段对话。此时想起这段话来,兆凌忽然觉得那是一种宿命般的悲凉。他此刻木然坐在灵前,回想着从考官试之后的相识,到孤鹤成为他的老师,从窗下灯前的共处,到叶大人为他镶好那方玉印;从孤鹤为国任劳任怨,到他将他贬谪荒僻之地,这些零星而鲜明的画面,在兆凌的脑中不停地闪动,闪的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悔恨的眼泪滴在胸臆、挂在腮边,伴着胸口旧伤时隐时现的痛楚,他又一次感到了孤独,无助的孤独。
好似暗夜里,伸出手来,望不见自己的手指,更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拉你一把?亦或是,会不会有人推你一把?拉你的人,将你拉向何处,那会不会是更黑暗的地方?推你的人,让你落在何方?是别有洞天、柳暗花明,还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那是多年以前他身处思过宫时的感觉,这么多年他在惜花和千福的牡丹宫里成长,在宠爱和呵护下成长,那样的环境让他渐渐淡忘了这种感觉。今晚,当这种感受初起时,他甚至认为这是一种错觉。但是,他错了,这是一种刻入肌肤、深入骨髓的感受。冷意,蚀心之冷。
冬日之枫,焉得不凋?
兆凌在叶大人的灵前胡思乱想,猛然听得楼下的近卫声音凌乱,像是议论着什么。猛然间有人喊道:“是卫将军!卫将军回来了。”
兆凌推门往楼下一望,见卫流光穿一身夜行衣,从正门进入。兆凌跑下来,才见流光步履踉跄,回转行宫。
“你怎么了?”
“这些人可能饿极了,见一家有吃的,冲进门就夺!”
“什么人能把你伤成这样?”
“都是些老百姓,又是那一户的邻舍,他们都是没达到被救济的要求,见没希望了,就……”
“你怎么样?”
“我没事,争夺中我去劝架,被不知什么人打了一锄头。”
“文哥儿呢?”
“这几日你不太舒服,文儿怕军医的医术不精,想多找几个人来。两个时辰前,我们从村子里回来,他带着几个人出去为你寻医问药去了。”
“我真是的,到哪儿都是你们的累赘!流光,来,我背你上楼!”
“凌哥哥,其实我本可以躲开,可那农户的屋子太小,我——”
“别说了,来!”
“不用了!我没事儿!”
“别任性!来!”
“你背不动我的!”
“背着你我才放心,放心,摔下来是我先死。”
躺在竹榻上的卫流光的右脚板上有一片瘀伤。兆凌用金疮药为他小心擦拭。“你就带了这么一小瓶药,给我擦了,你的伤怎么办?”
“这呀,不用你惦记!我的伤口二十多年没长好,看来这辈子也长不好了。我是不想让显达先生担心,才带着它的。”
“那你为什么不带着显达先生呢?”
“他年岁大了,让他来这儿终日守着我,要是累着了,也不好。”
“那秦药圣呢?他可是年轻,而且医术极高!上次我的棒伤,原以为要养上好几个月,谁知——”
卫流光噎住,因为看到兆凌眼中那歉意的光:“流光,你恨我,对吧?”
“我怎么会!哎,我说到哪儿去了!”
卫流光右手摸着后脑勺,顽皮的笑道。“流光,我恨我自己。我自己不努力,把重担压在你哥和叶大人身上,害了你、害了你哥,还害了叶大人!我辜负了他的教诲,害得他连落叶归根都不能够我——”
“凌哥哥!这不能怪你!你别激动,要不又该犯病了!”
“我若死了,那就好了,潇王、漓王,他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