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林氏少爷名安晚,是个顶漂亮的孩子,叫人一见他就难忍欢喜。那年春日,夜月正明,家父联想到这孩子名中的一个‘晚’字,又想起近日从那南洋寻得的一方上等烟紫翡翠,便耗费所有心力,打造出一枚新月玉来。那玉甚美,说是家父技艺之巅峰也不为过,只消戴在那孩子身上,便叫人再也移不开眼了。”
回忆悠长,隋瑛仿佛看到,那孩子身着月白绸衣,坐在庭院下的禅椅上朝自己微笑。江南风吹,碧波荡漾,庭院铃木三两枝,湖畔百花竞相放,他是那样寡言、沉静,却会抓着自己的衣襟,一声声唤出“哥哥”
来,那童音嘤咛纯洁,不惹尘埃,叫他心软,数次蹲下身将这孩子抱进怀里,在他脸上轻轻吻着。
“然后呢?”
林清兀地睁开眼,饶有兴趣道:“令尊的玉,保住了那林家少爷没?”
隋瑛的目光闪烁,好似蒙上水雾,这是第一次,他转过身去了。
回忆中那小小的黑漆棺椁,又出现在一条送葬队伍的最前头。
“这答案,恐怕天底下只有一人能回答我了。”
林清站起身,露出似是而非的笑容来。
“既然在山说那广陵林氏已是被抄了家,就算有玉,怕也是起不到什么大用处了,真是皇袍作蓑衣,浪掷了令尊的手艺。”
隋瑛转身,看向林清,只见他低头浅笑,一张清冷却艳绝的脸庞上看不出任何别的情愫来。
“是吗?可我怎么觉得,那玉,将他护的很好呢?”
林清嘴角些许颤动,但依旧沉稳,“怕不是在山今日受了伤,起了什么妄念罢了。瞧你——”
突然间,林清脸上换了副神色,那竟是快活之色。他走上前去,抚摸隋瑛的伤臂,“胳膊受了伤,还看什么劳什子书,写什么字,休要再看、再写了。早些歇息罢,我也累了,累得很,我想回房了。”
“我深知你累得很。”
隋瑛凝视他,一字一句地说。
林清垂首,一言不发,却泪落两行。
“既知我累,何不让我离去?”
隋瑛轻轻捧住他的脸,抹去他的泪。
“风雨四作,鸟归入林;海浪砰訇,舟泊于港。汝可知,吾既是林,亦是港?”
“羽翼虽弱,借势直飞云霄里;舟帆虽薄,驰浪可达天地间。汝怎可知,这鸟不喜风雨,这舟不耐巨浪?”
林清辩道。
隋瑛温和一笑,面对此等辩白,淡然道:“吾不知,遂等之,盼之,望之。”
好你个宋绵绵!
林清是林清,贵至大宁朝三品,乃是寒窗苦读、步步为营多年之结果,数人之下,万人之上。
林安晚是林安晚,不幸早夭,白骨俱都湮灭。若还苟活于世,也不过是罪臣之子,难逃死罪。
何以将这两人看作一起?
是以林清不由得心生俱意,俱意又化作愤懑,将此际情意悉数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双迷离眼里顿时揉碎了琉璃渣,生着寒光,刺得隋瑛生痛。他甩开了他的手,仿佛无声斥道,什么林,什么港,无非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你又可知我心如何?
隋瑛愣怔在原地,看林清如风离去。
朔西的雪,湮灭了那道清隽身影。
如此冒失,不谅他人之心,合该自己落得这个境地。隋瑛苦笑。
之后半月,在安抚流民施行救灾中,两人再无过多交集,仿佛又回到当初在京城时的疏离。只是偶尔韩枫会找到王朗,细细问一问其主子的身体如何,夜里睡得可好,还能适应朔西的风雪罢?王朗偶尔也许拉住韩枫的衣袖,支吾道,内衙厨房里熬的汤药,切要嘱托你家主子趁热喝下,还有那冻伤膏,已经晾干在楼上了,每日夜里记得给你家主子抹些。
王朗和韩枫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俱问,你脸红什么。
问罢,两人又是摇头。只恨不得回到各自房里,拉着彼此主子将两人狠狠地面贴面地绑在一起。
数日后,前线传来战报,北狄来犯,吴宪中将军带领两名小将,首战大捷,却也损伤惨重。隋瑛林清二人俱忧心战况,遂将救灾事宜交托于布政使高子运后一同前往朔西北边的前线。
两人历经风雪方才到达,不想就撞见如此一场闹剧。
奚越一身戎装,骑在马上好不威风,横在辎重营前,手拿皮鞭,指向站在营前的宋知止。
这宋知止青袍落雪,孑然独立,如雪中仙鹤,叫人好不怜惜。却没想这奚越横眉冷对,大声喝道:“我问你,你这个什么绵绵大人,给不给我拨粮!”
宋知止身板虽小,仰着头哆哆嗦嗦,却毫不退让,“军需都有统一分配,怎可私自擅取,我定不会允许!”
“我旗下那百号人伤得最重,凭什么我不能多领?”
“你旗下也是吴将军旗下,还请奚将军自重!”
宋知止大张双手,挡在了奚越马前。
“好你个宋绵绵,你是哪号子人物?区区一个六品,本将向来最厌恶你这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狗文官,再问一遍,你让不让?!”
奚越已是气极,怒气冲冲中,胯下马声嘶鸣,扬起团团雪雾。
宋知止却还没这马高,他却铁定了心,咬紧牙关,吐出一句,“不让!”
“好,有骨气!”
奚越高高扬起战马前蹄,直上前冲去,一个飞跃,竟从宋知止头上跨过,然而这跨过还没完,战马后蹄猛地高扬,竟一脚揣在方回过身来的宋知止胸口。砰地一声,众人眼见,这青袍之下的瘦弱身躯直直朝后飞了一丈多远,轰然砸在地上!
宋知止只觉胸口剧痛,便喉间咸腥,呕出一团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