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已有月余苦雨,滂沱不尽的水自天上来,应是为了涤净宫城中不久前尽染的血腥。宫门外有细碎的说话声,少时,宫门被推开,一人挤进殿中来,连带地,延绵不断的雨丝侵入半掩宫门,湿漉漉滋蔓了一地。
川云拂去食盒上的雨水,将漆盒放在案几,转入屏风后。低垂的幔帐内卧着一人,多日不曾进食,甚是可怜。
“娘娘!”
川云唤,“用些粥水可好?”
帐内未有回应,川云斗胆揭了幔帘。昏暗的光线难掩窈窕一流婉态殊绝之色,想她贵为定恭王孙,十三岁时奉祖母命配予表兄成康王刘绍为妃,半年后刘绍被迎入皇城登基称帝,她便也册立为后,自此专宠后宫,尊崇无极。
奈何边将魏峘魏虞父子坐守边境十余载,勇猛善战,军功渐壮,朝廷失去对幽州的控制,兼之中原混乱,天子忌惮,不加以拉拢,反命御史梁逊引二人入京斩杀。不想那魏虞悍勇无匹,孤身入宫,以一己之力搏杀宫城宿卫,大开城门使魏峘率军攻占皇城,于城中屠尽世家大族,另立了皇权。
短短半月,宫中整肃待。这几日,前朝不少直臣谏言,或触死殿前,或上书表奏,或闭门请病,皆为太师裴己非所准。至此,世人方知裴魏早已沆瀣一气,布局良久。
男人们在外间厮杀浴血,女人们只能躲在后宫瑟瑟颤抖。忠心的宦官与侍女几次三番劝解易服奔逃,可那宫城之外的景致又能比这里的雅致几分?李少玄自知死期,便也绝了求生之念。
川云怎不知她心思,此刻泪水涟涟,柔声来劝:“娘娘,虽则京中无托,可金陵尚有族人,只要出得京城,自有求生之法。您需知,大人此脉仅余您一人了。。。。。。”
听得此言,李少玄骤觉雷霆万钧劈落眼前,金光灼目,耳不能闻,挣扎起身喝:“川,川云,你说什么。。。。。。”
这川云也不过较她年长两岁,此刻扑在她膝上,呜呜道:“娘娘,魏虞凶暴,前日率人撞开了王府,把府中上下杀得精光。老夫人跪求他手下留情,放过妤真妤妙两位小姐,他也不肯。。。。。。”
李少玄心如刀割,更觉生无可恋。祖母从来尊贵,何尝跪过谁,求过谁?更有两个尚在襁褓的侄女,她也只见过她们一面,还来不及抱上一抱。。。。。。魏虞,这样的仇恨,自何处生来?
六年前,她与他也曾同在园中嬉戏。那时,她十岁,他十六。魏虞与刘绍交好,二人最擅玩乐之事,镇日驰骋京都为她寻来各式稀奇物件讨她欢心。其时母亲早有训示,命她不可妄为,因李氏女皆为皇室候选。起初,原是为着刘绍作陪,渐渐,任族中森严,禁不住他躲开皇族世家,日日来见。某一日,忽提了锦笼相赠,听得笼中嗷呜叫,她心中欢喜,以为狸儿,待掀了锦罩,直将众人惊出一身冷汗,竟是只白毛虎崽。为此,反累她被禁足十日,闹得极不愉快。可那些时日,他也未远离,明知她房中有侍婢奶娘,依旧隔着窗牖门户,说些外头的事。如枝江饥荒,人人相食仅存壮者,他奉命往救灾时,曾见得马头狼,黄州掘出龙骨,硕大无朋,金州有冤死者,斩后口眼俱动,血如箭雨,冲天瓢泼。。。。。。
后来,魏峘远戍幽州,她便也不曾见得魏虞。只在数年后,祖母说漏了嘴,她才知当年临开拔,魏虞曾请父亲前来求娶,遭祖母冷言讥讽,绝了魏氏念头。想那魏虞束加冠婚配良人,断不会为年少儿女之事记恨日久。。。。。。自然是朝堂党派之争,让他痛下杀手。
还有噩耗:“娘娘,且听奴婢一句劝,如今陛下被软禁含寿宫,禅让大典在即。娘娘,万一陛下驾崩。。。。。”
川云再说不下去,因刘绍一死,她更难独活。
刘绍与她青梅竹马,他性子软濡,礼让宠溺于她,再加上她母家权倾朝野,一步步扶持刘绍登基称帝,愈纵容她一切无理跋扈作为。入主皇城年余,宫人郑氏产下皇子刘寅,她嫉恨作狂,命人虐杀了那母子。后,宫人陈氏有孕,亦不知所踪。刘绍怒不敢言,无可奈何。世人皆知皇后骄横擅宠,天子受制,甚为不堪。故多年来,时有废后之说。她知臣子可恨,偶至北宫,垂帘一侧,听得不悦处,驱纵犬儿扰乱朝堂。看那些臣子们为肆意叫嚣的犬儿袍冠不及惊慌失措的模样,值她抚掌大笑。谁曾想,大胆裴己非一脚正中幼犬心窝,那犬呜咽倒地气绝身亡。应是那时,她与这逆臣势不两立。
罢了。若想求得全尸,是时候了。“川云,伺候本宫梳洗更衣。”
川云茫然,却顿悟:“娘娘!”
“你往殿外守着,本宫也仅得这一刻。”
川云如何肯,拽紧了她衣袖:“娘娘,川云愿代娘娘。娘娘,您换了奴婢衣裙,郭泗就在外头候着,只要您混在宫人中。。。。。。”
“川云,裴己非厌我日久,后宫皆是我仇人,你要我如何逃?却是你,传了本宫死讯,那裴某人欢喜之下,定会嘉奖尔等,届时,亦算为本宫积下福德。”
“不!”
川云仰着一张红肿素面,泪如泉涌,“娘娘。。。。。。奴婢不能。。。。。。”
她从来娇纵顽劣,下人们哪个见了不战兢,唯川云体贴熨烫叫她舒心,多年主仆,她也无甚好作别礼。。。。。。“多年前,魏虞曾赠我一只金钏,你将它送还,应也可逃得。。。。。。”
魏虞赠她的,何止一只金钏。相识数载,累累足以在京中置下大宅。她嫁入王府时,那些物件都留在母家,唯独金钏玲珑趣致被她随身携带至今。川云历历,代她痛心:“娘娘,川云愿随娘娘同往幽冥。。。。。。”
她默默起身,数日滴水未进,身子疲软,需就着川云方能挪得半步。至妆台,铜镜中映出一张稚气苍白面容。十六年来,她自定恭王府嫁予成康王,不久入宫,所见所得,仅这片天地。梁上垂下一匹白葛,川云知她怕疼,便也选了这软物。李少玄看着她结环,缓声道:“本宫死后,劳你往金陵,将京中之事告知,代我问一声族人安好。。。。。。”
川云跪在地上,空睁着一双泪眼。李少玄绕着那白葛,攀上案台,将头探进环中,幽幽叹:“本宫这一世,都算值得。川云,莫哭,逃去罢!”
凌波罗袜缓缓坠落,现出小小玉笋纤足悬在半空。川云大恸,嚎啕放声。只这时,宫门轰然大敞,风雨涌进来,一人大步踏进了,挥刀来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