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每次看著排練大廳,趙捷總覺得心裡似乎少了點兒什麼。他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扮上之後的杜譽,分外有精氣神地站在那裡,水袖技藝嫻熟、唱腔精雕細琢。
自此他才知道,從他見到杜譽的那一瞬間開始,他就再也回不到過去。
周末的下午,他去找了杜譽。
偷自行車的小偷終於在又一次犯案的時候被當場逮捕,可趙捷丟的那輛自行車已經被銷贓,於是他得到了一筆賠償款,在沒有動用自己存的工資的情況下給家裡買了一輛的車子。
他趕到時杜譽依然在進行著每天下午閒來無事的必備娛樂活動:拉京胡。
趙捷把自行車停在牆根,仔細落了鎖,站在街坊鄰居外面一聲不吭地聽著。
杜譽拉弦極為認真,顯而易見的是,他的水平越來越高,一張一弛都表現得非常好。
趙捷覺得,如果不是因為怕得罪人,他一定會當眾跟杜譽說:我覺得你的胡琴已經可以和蔣師傅一較高下。
到了做飯的時間,人群漸漸散去。杜譽也停了樂聲開始收拾東西,並沒有注意到站得不遠又不近的那人。
趙捷走上前。由於他穿的是布鞋,走起路來幾乎沒有任何聲音:「杜譽,我來找你。」
杜譽剛把京胡放進包里:「你嚇我一跳。」
他抬眼望著對方:「紀念演出已經結束了,我也如你所願給了個面子,你還有什麼事?難不成你這回也是來找我給你說戲?」
提起不久前的演出,趙捷分外真誠地說:「杜譽,你之前在紀念演出的表演實在是太好了、太精彩了。」
人都喜歡聽好話,杜譽也不例外。可以見得,這話讓杜譽的心情好了些許。他放下裝胡琴的包,示意趙捷坐下,調侃道:「能不能說句別的?我已經聽膩了。」
趙捷笑出了聲:「好吧,可是我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來別的。」
杜譽大約有了與他閒聊的心思,想了一會兒說:「你之前說,你喜歡《紅樓夢》?」
「對。」趙捷重重點了點頭,趕忙接著他的話問:「你怎麼理解呢?」
「什麼?」
「那本書,那個故事。」
杜譽眯起眼:「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解讀,都能從裡面看到自己想要的。至於我麼,經歷了很多變化。」
趙捷趕忙坐得正式了許多,似是在向對方傳達「洗耳恭聽」的意思。
杜譽被他認真的模樣逗笑了,不緊不慢地說:「小時候,我師父也就是你原本的師祖周老爺子不讓我看,我就瞞著他偷偷讀,讀得雲裡霧裡,只覺得林妹妹可憐、寶姐姐可憐,裡面的人都很可憐。」
「後來呢?」
「後來年齡稍長了一點,開始明白了《好了歌注》。你上次提到過,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
「你還記得?」趙捷很驚喜。
「那會兒我認為,這本書說的是世事變遷。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榮華富貴,七情六慾,到頭來都是一場空,儘是遺憾,又儘是釋然。再後來,我又讀了許多別的書,開始明白了什麼叫『大廈將傾』。」
趙捷默默地聽著,忽然覺得他以前對杜譽的了解非常淺顯。這個人博聞強識,心裡多的是他不知道的東西。
作者有話說:
我今因病魂顛倒,唯夢閒人不夢君。元稹《酬樂天頻夢微之》
第19章
「什麼意思?」趙捷問。
杜譽卻默然了,像是在組織語言,不知過了多久才說:「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或者說,三春過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吧。」
似是看出了趙捷的茫然,杜譽開始更加細緻地解釋:「我一向認為,好的作品應該紮根於現實的生活,不論是戲曲還是文學。那本書太厲害,捕捉到了那個時代的一些很微妙的東西,比如社會的一些困境、一些殘酷和不公。」
他笑得眉眼彎彎:「幾百年過去,咱們現在走出來了,知道了很多歷史發展的規律和道理,可那時候的他們並不知道未來是什麼樣的。」
趙捷點頭:「因而說『眼前無路』。」
夕陽西下之際,鮮紅的斜陽灑下光芒,照在杜譽的花白的頭髮上。這天很暖和,空氣不再冰冷,讓人感到了春日將至的氣息。
還沒等趙捷從杜譽的話中回過味兒來,對方卻說了個讓他訝異無比的消息:「小趙,過陣子我就準備離開遙城了。」
如同耳邊炸響驚雷。
趙捷恍然大悟:原來杜譽願意跟他說這些真心話並不是因為對他有多少好感,而是因為即將離開這裡,心中無所顧忌罷了。
今夜扁舟來訣汝,死生從此各西東。
趙捷立刻站起身,匪夷所思地盯著他:「你要去哪?」
「去找一個我能待的地方。」
「偌大的遙城還容不下你嗎?」
「小趙,你不明白,我在這裡經歷過很多不愉快的事情。」杜譽的情緒看起來並沒有絲毫起伏:「傷心之地,不便久留。」
「你是說我師父?」趙捷立刻反駁:「可他已經不在人世快一年了,他將來影響不到你了。過去的事情無法改變,但是以後你可以在這裡重創造美好的記憶呀。」
杜譽面無表情地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你也說了,他不在人世僅僅一年而已。我的記性不至於那麼差,我還有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