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没有。”
“那就好。”
最后这句话几乎是一声叹息,瓦西里摁熄了烟,看着菲利克,好像他是一头随时会撒腿逃跑的鹿。菲利克略微踮起脚尖,远离厨房的冰凉地面,他没有穿鞋。抱在怀里的睡衣犹如冒着烟的罪证。楼上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一扇窗开着,被海风吹得砰砰作响。瓦西里的目光让他浑身烫,也许他真的烧了。菲利克犹豫着迈开脚步,像是在泥浆里跋涉,绕过餐桌,推开侧门,如释重负地踏进昏暗的洗衣房,把睡衣泡进水槽里。
他回到厨房的时候瓦西里已经点了一支新的烟,烟雾在两人之间拉起一道半透明的屏障,又被窄窗外漏进来的阳光刺穿。菲利克在瓦西里对面坐下,这个位置平常是父亲的。餐桌上的面包篮里有早餐的残余,撕得七零八落的面包,硬邦邦的小块奶酪,一个熟过头的无花果。菲利克先吃了无花果,牙齿轻易地撕开柔软果肉,汁水甜得近乎辛辣,从嘴角滴下来,他随手擦了擦,舔去沾到手上的深色汁液,继续咀嚼,好像这是某种巫术仪式,不能中途停下。瓦西里依然盯着他,呼出一口烟,光线又变得浑浊起来。
菲利克咽下最后一小块无花果,用茶巾擦干净手指。两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仿佛这场复杂的进食表演是他们共同完成的。菲利克伸手去拿面包的时候,影子触到了瓦西里的手臂。菲利克屏住呼吸,真切地想象起皮肤的温热触感。瓦西里的视线仍然在他身上,越沉重,菲利克不由得往前弓起肩膀:“停下。”
两人都愣了愣。瓦西里把烟按在桌子上,火星在扭拧几下之后就熄灭了,在木头桌面上留下一小圈黑色的灰烬:“抱歉,我该开窗的。”
菲利克想说的并不是香烟,但不知道从何解释,只好沉默。他已经没有胃口了,把面包放回原处,含混地咕哝了一句什么借口,准备逃跑。瓦西里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菲利克站住了,在厨房门口看着他。
“我后天就要回莫斯科去了。”
菲利克不知道该说什么,神经质地点点头,再次逃向楼梯,年长的男孩又一次叫住了他。
“我们到沙滩上去。”
瓦西里说。
要是他当时停下来想想,这句话未免说得有点古怪。不是“到沙滩上去好吗?”
,也不是“你想去散步吗?”
,而是一个陈述句,仿佛他们好久之前就约定这么做。菲利克犹豫了一会,转身走向前门,瓦西里跟在后面,脚步很轻,不仔细听都难以察觉。
充当小路的木板在一块礁石前面分岔,男孩们心照不宣地往左,避开大家常去晒太阳的沙滩,走上一个荒芜的缓坡,木板没走多远就消失了,铺这条路的人显然不认为会有人愿意到这边来。布满孔洞的黑色石头之间长出针状的盐碱植物,菲利克赤脚走在上面,因为不时的刺痛而瑟缩一下。谁都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说话,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直到瓦西里伸出手,拉住了菲利克的手肘。
“嘘。”
菲利克回头的时候,瓦西里悄声说,“你看。”
菲利克花了好几分钟才找到瓦西里想让他看的东西,礁石凹陷处的一个鸟窝,干草里有三只嗷嗷待哺的海鸥雏鸟,还没长齐羽毛,对着天空大大张开带有斑点的喙。亲鸟不在,应该是觅食去了。
“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可能会见到海鸥怎样喂小鸟。”
菲利克此刻丝毫不关心海鸥。瓦西里的胸口紧贴着他的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几乎把他整个人搂在怀里。菲利克深吸了一口气,既想挣脱,又想靠近。瓦西里的呼吸洒在他的后颈上。菲利克从海鸥窝上移开目光,转过头,看着瓦西里。两人的脸离得很近,菲利克能清楚地闻到冷杉的气味。瓦西里的眼睛是灰蓝色的,一缕长得太长的棕色卷落在颈侧,只要菲利克愿意,伸手就能碰到。
“你还好吗?”
瓦西里问。
菲利克转身抱住他,用力搂紧,脸埋在瓦西里的颈窝里。对方迟疑了好一会,抬起手,上下抚摸菲利克的背,什么都没有说。阳光烧灼着礁石,蒸出一股盐和海藻的腥味,但菲利克起抖来,像是站在雪地里似的。也许瓦西里早就看出了他心里那根无以名状的尖刺,甚至比菲利克知道得更早;又或者他毫不知情,只是把菲利克当作性格孤僻的弟弟看待,容忍他的怪异行为,就像容忍尤莉娅的乖戾脾气一样。菲利克想开口问个究竟,也想干脆抓住瓦西里的衣领,冲他大喊大叫,但最终只是收紧手臂,抓着瓦西里的衣服。
“我只是去上大学,不是上前线。”
长久的沉默之后,瓦西里说,带着一丝笑意。
菲利克咕哝了一句什么,也许是“我知道”
,也可能是“我不在乎”
。瓦西里的把手放到他的后颈上,轻轻摩挲,直到菲利克停止颤栗。
“好点了?”
并没有,但菲利克点点头。
瓦西里双手搭着他的肩膀,轻轻把他推开,端详菲利克的脸,不知道想在上面寻找什么。过了几分钟,他笑了笑,食指指节刮了一下菲利克的脸颊,后退一步,彻底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不能叫你小老鼠了,你可能很快就会长得比我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