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当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父子二人围绕大师元拙已争斗多时,而以元拙皇叔,佛子身份,也再难逃离重重宫阙,便是尘埃落定,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移居皇寺,永生在皇帝眼线下生活。
现在元拙说出“缘分已了”
的话,无非意味要再不问,也不能问世事。
斐玉认为他师父是为皇权所逼,不得不如此罢了。
元拙却颔首道:“若佛塑金身为教化百姓,想必佛也是愿意的。”
他略转头,看向宽广大殿里整齐跪坐在木案前奋笔疾书百名僧人,淡淡道:“智通寺里独我一人,则自渡本我,今日佛兼权临,则普渡众生,我心自在,随波而不逐流,这便是佛教谕我应修行。”
斐玉心神震动,徒然明白了师父元拙的心意。
同时,经过这场仿若点拨对话,他也看清了自己前路。
再受召觐见今上时,他亦可笑语晏晏,平静以对,辞谢美意,誓不入仕。
“草民心意已定,愿承阙师志,生亦有尽,学海无涯,若能扶持岱殊,重振学风,此生亦无悔矣。”
斐玉直身跪在青石板上,声音柔和却坚定。
年轻帝王高坐在龙椅之上,一身常服却掩盖不了天子威严,他俯视眼前不及弱冠的少年,沉吟许久,才道:
“你年少有为,朕早有耳闻,前日太子少保闫方域提起你,对你很是推崇,你若不愿入仕,恐寒了你老师心,亦寒你父亲的心。”
话没说尽是的,是不是也寒了皇帝心?
斐玉抬头,直视天颜,温润俊脸给人一种毫无威慑之意平和感觉,他笑道:“草民受两位师父,老师二人影响最大,他二人,一位诚心于佛,一位诚心育人,皆与远离这世事争分,草民受其影响,也养成了闲云野鹤性子,无心无力于庙堂之高,还望陛下成全。”
皇帝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此时,南书房里另一个人动了动,他看了看斐玉,又看了看斐玉,转而疲懒地对皇帝说:“皇上,您既要与这位岱殊公子说话,何必要臣干站着听呢,臣伤还疼着呢。”
此话一出,顿时打破了书房内凝实的气氛。
皇帝看向那人,声音里带了一丝责备:
“贾卿,你若是伤还未好,不若把靖御卫与稽察台都交给副手,你回去好好养伤罢。”
“那不行,”
贾瑚歪倚着八宝架,在天子面前依然是一幅痞里痞气地样子,“好不容易皇上把靖御军交到我手里了,我不把那些个软骨头为您训好了怎么行?若是又让张大人笼回去护着,臣这回吃的苦可不就白吃了?”
“哼——”
皇帝冷哼一下,也不知道他是在嗤笑贾瑚,还是在嗤笑失职了原京营禁军统领张大人。
他的思绪被打断了,心绪也没有刚才那般深沉,顾及到身份特殊皇叔,还是决定宽待林斐玉,松口道:“你先退下吧,岱殊书院执掌一事,且叫穆寻按规矩奏折与朕。”
斐玉暗暗吐出一口浊气,再行拜礼,中途他以余光瞟视贾瑚一眼,却见对方正笑意灼灼地盯着自己,不由心里一跳,但到底安然退了出去。
殿外有内侍引斐玉离宫,他一路沉默着跟着对方行走在金瓦朱墙宫殿里,知道自己恐怕不会再次踏入此地了。
这般走小半个时辰,行至宫门口处,忽然身后有一个人喊着他的名字。
“斐玉公子且慢——”
斐玉转过头,却见一个身形高挑,英俊狂狷男子慢慢走近,正是刚才见到的贾瑚。
他走到斐玉面前停下,指了指领着斐玉内侍,笑道:“恰好我也要出宫,一并把这位贵客带出,你且先去领命吧。”
那内侍级别不低,一路上不苟言笑,此时却对贾瑚极为恭谨,嘴里似花一样说了几句漂亮话,顺从的走。
斐玉把贾瑚滔天威势看在眼里,一边施礼,一边淡淡道:“贾大人高升,还未与您庆贺,林某失礼了。”
“林某?”
贾瑚把这两个字含在口中玩味,“斐玉公子这是承认自己是林海儿子?多日不见,却这样疏远,倒让我好生伤心呐。”
第四十九回
斐玉扫视一眼守驻禁宫禁军侍卫,唇边溢出一丝冷笑:“多日不见,不料贾大人接连耀拔,如今已是简在帝心,大权在握,草民怕是高攀不起,告辞!”
“哎?”
贾瑚见斐玉甩手要走,立刻抬手按住他的肩膀,嗤嗤笑道:“斐玉公子这是怎么了,避我如毒蛇?如此,缘何还要与我父亲递信?”
斐玉一顿,挑眉看向贾瑚,虽然还是那张温文尔雅的脸,可气质却徒然发生了翻天变化,让贾瑚立刻感受到一种多年不觉的威胁之感。
“稽察台果真名不虚传,贾大人当真是手眼通天,连这点小事也了如指掌。”
斐玉握住贾瑚搭在自己肩膀上手,“假以时日,若稽察,靖御二处裁并,贾大人可就一人之下,心圆意满了。”
贾瑚怔住。
斐玉趁此机会掀开贾瑚,拍了拍自己肩膀上并不存在尘埃,冷哼一声,绕开贾瑚走。
若问斐玉为何知晓贾瑚就是多年前潜入自己读书时的院子的黑衣人,又为何知道贾瑚隐藏在帝王亲信表面下的一系列不得见人勾当,都要从数月前准备从林府启程,离开淮扬时说起。
彼时林海求而不得,只能退而其次,倾其所有来换斐玉一声承诺。
而斐玉深知,自己虽然在岱殊多年经营,但人脉手段却仅局限于江南一带,纵然在士林里声望显赫,受人追捧。
但到一块招牌掉下来都能砸到三个五品官皇城,若无人相助,只怕稍有不慎就会折损,因此他再三思量,终于决定接手林海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