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心里憋得难受,说不上来的难受。他知道徐稚柳不是薄情之人,也知道阿鹞是个刚烈的性子,把他俩架在一桩婚事上炙烤,必有一伤。
世道为何要如此?为何总让人难受,又无法自救。
见小书童陷入傻乎乎的难受中,徐稚柳一时又于心不忍。
他少时离家,孤身在外闯荡,偶尔夜深人静,心中惶惶,总有种甩不开的孤独。
后来时年出现,身边又多了阿鹞,他们便似他的弟弟妹妹,叽叽喳喳围绕身边的同时,也慢慢拂去了他心间的落寞。
看着他们,他会不由自主想起远在乡下的弟弟和母亲,继而迸出一种难言的柔情。
于是他微微一笑:“窑口的事你不用多想,我来解决。明日下午约了瓷行老板码头谈事情,你叫阿鹞一起,我给她买糖葫芦。”
时年一下子高兴起来:“那、那……只给她买吗?”
“怎么,你也想要?”
“谁说的,我才不要呢!”
徐稚柳微一扬眉,含笑不语。
时年被看得脸热,提着灯笼向前跑去,徐稚柳叫他慢一点,正要追上前去,忽听到一声动静。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只见一株老树探出粉墙,上面硕硕的白花压满了枝头。
那枝头晃动着,有片片白花飞落,打着旋儿,挨着脚边。
一时分不清是雪还是花。
徐稚柳忽而有些迷惘,这条路他每天都走,却从未现这里有一堵墙,墙后竟还有一树梨花。
他定睛细看,白花飞舞,月光清凉,四下寂静,鸦雀无声。
难道他听错了?或许方才的动静是什么昼伏夜出的小东西出的?他恍然摇头,好一会儿眉间稍霁,又重新巡视起窑厂。
待他走远,猫在树下一动不动的身影轻嘶口气,提起衣摆一溜烟跑回房间。
躲进被子,捂着从间摘下的梨花,佩秋的心仍旧噗通噗通,跳得停不下来。
终于又见到他了。
她好久不曾见过他,他似乎比之前清减了些,那墨色大氅压在肩上,似要压断他年轻的身躯。
是近来窑务太过繁重,累到了吗?还是因龙缸之事而愁?
只这么不着边际地想着,忽然又记起那句“明日下午约了码头谈事情,你叫阿鹞一起,我给她买糖葫芦”
,似乎无从忽略,无论如何假装都忽略不了,只能顺着那意思,让自己变得耿耿于怀。
阿鹞,便是徐家的小姐,他的未婚妻吧?
他从夹道深处远远走来,纵然夜深人静,她藏在树间仍旧什么都听不见。
只当他来到墙根下时,她恰巧听到这一句。
也只这一句,被他温柔的口吻惊到心悸,继而漫溢出从未有过的艰涩,涩到眼眶酸,连自己都没察觉就从树上掉了下去。
想起初到安庆窑学画瓷的那一年,听人说湖田窑有个后生画功了得,不知为何就觉得那人是他,于是那么多行当里,她没有一点犹豫,也选了画瓷。
同年开禁,被王瑜收为徒弟,手把手教着,没日没夜地苦学,累到手臂都抬不起来,每每想哭的时候,脑海中不由地回闪幼年初见时,他同自己说话,他将书从地上一一捡起,递送到她的面前。
他的笑靥那样温柔而坚定,如同投进冬日寒潭里的第一缕阳光,叫人喘息,叫人向往,更叫人恋眷,于是她也迸出前所未有的勇气,就这么熬了过来。
一宿一宿,想着他的笑靥。
可是,那样好的他,就要娶别人了。
而她也只能鬼鬼祟祟藏于树后,隐于人海,在他所在的小镇,从市井、从窑口、从说书人口中听到一星半点关于他的故事,这样悄悄做着梦,想念着他。
除此以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