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仁也不狡辩,直说梅雨季里书库潮,旧契据被蚊虫鼠蚁啃咬了,这才特地去县衙换了新的。
那头还在争辩,这头徐稚柳被人引着入座奉茶。
江浙茗茶明前龙井,采的头一茬嫩芽,光是冲泡后扑鼻而来的香气,就裹挟着金尊玉贵的气息。
梁佩秋远远看他低头品茗,和人私语,却自始至终不看自己一眼,因再见而攒起的团团欣喜一下子随风飘散。
她隔着吵嚷的人群看对面的他,目光不加掩饰,带着端详。
方才小厮引路时,明明想将他带到自己上手的座位,他似乎随意瞥过一眼,径自去了对面。
他是在刻意避开她吗?
云仙找到了王家的,却没有及时送交官府亦或告知他,虽说如何都躲不过安十九的算计,可他心里到底还是生了刺吧?若换作是她,也很难不介怀的。
梁佩秋本也没脸去见徐稚柳,如今看他态度避讳,也不敢再往前凑,只心头盘桓着说不出的苦涩。
这时,徐稚柳开了口,对徐大仁道:“徐馆长,洲民做的都是小本生意,不过捡些粗陶烂瓷勉强维生罢了。馆长就算没有河滩上那块地,生意也遍布南北,不必和升斗小民置气。再者,景德镇始终信奉一句话,匠从八方来,器成天下走,海内都是知己,做生意图的是一团和气,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徐大仁要笑不笑地拂了下方才争执时不知被哪个狗东西扯皱的衣摆,说道:“徐少东家这话的意思是,我这人做生意不和气咯?”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洲民们盘踞河滩已有数年,形成气候,徐馆长为长远计,实在不必大动干戈。若您当真想扩展生意门道,不如和我等坐下来谈一谈与窑厂、瓷行的长期合作?”
这话确实说到了徐大仁心坎上。
苏湖商人想要渗透景德镇当地民窑势力当真真不容易,这里规矩忒多,窑业体系庞大,统治森严,外乡人向来受到歧视,也就是苏湖商人有钱,砸出了一席之地,否则哪来他说话的余地?
若是以徐稚柳为先的民窑势力肯自割腿肉,协商共富之法,来换取黄家洲的太平,当然是极好的主意!
只不过这种事儿,如今他徐稚柳还能做主吗?
徐大仁凑到跟前儿,腆着老脸笑道:“徐少东家想怎么合作?”
再环顾一圈,“也不知各位少东家,少管事们,能否卖我徐大仁一个面子?和苏湖商会建交,对各位而言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呐!”
“你都欺负到我都昌人头上来了,还想占我们的便宜?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白日做梦!”
“就是,要合作也是你求奶奶告爷爷的上门来,哪有强行把我等架在这里的道理。”
“今儿个是看你徐大馆长的面子走这一遭,其余的暂且不提,咱们还是说回黄家洲的事吧。”
座中众人要么掀桌子走人,要么顾左右而言他,没几个接徐稚柳的茬。
徐大仁仔细观察了一圈,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他随便一挑,他们就眼神乱瞟,打量徐稚柳不再是昔日的徐稚柳,也就纷纷打起马虎眼。
只有那安庆窑的小神爷,始终安静地坐在位子上,适时说一句:“一切但听徐少东家的。”
徐大仁不由摇头。
这些当地的民窑势力啊,说他们一盘散沙,还美化了他们名声呢。
当他徐大仁是什么摇尾乞怜的小猫小狗吗?
“如此,既然各位少东家少管事们看不上我苏湖会馆的招牌,我也就不强留各位了。咱们且走着瞧。”
众人看他故作高深的模样,一时倒有些坐立不安。此时徐稚柳还要说什么,却被徐大仁按住手臂。
他附在徐稚柳耳边,低声警告:“徐少东家还看不懂吗?这里头都是些豺狼虎豹,别人抢地盘他们眼红,也想分一杯羹,说什么被我架过来,谁不知道他们那点丑陋的心思?别说让他们出让惠利了,就是碰到皮毛上丁点的好处,也恨不能将你生吞活剥。就这帮孬种,指望他们识大体,力求民窑共进,我看徐少东家还是不要痴人做梦了……我知你想救黄家洲那帮洲民,不过,此法不可取。”
言下之意,不必再试图游说民窑们一起合作,徐大仁堂堂苏湖霸王,也看不上湖田窑、安庆窑这一家两家的“苍蝇腿肉”
。
与其如此,倒不如将地盘抢过来,自己行事。
“日前我已收到张大人来信,想必徐少东家会帮我摆平黄家洲的麻烦,如此我等苏湖商贾,且听您的吩咐了。”
徐稚柳眉头紧皱,没有说话。
徐大仁是个聪明人,看出了景德镇欣欣向荣的窑业背后这一致命性的伤害——民窑各自为主,搞竞争搞分裂,看似团结一心,实则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