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到时候叶春彦会做什么呢?大概依旧在开着他的咖啡馆,这个时间正要准备关门。就算遥遥在街上遇到了。他看她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富贵太太,推荐最贵的一款饮料,加价卖给她。她呢?顶多是对着他的脸一晃神,又不得不告诫自己,已婚女人了,胡思乱想什么?四点钟孩子要放学了。
她还是恨着他的,恨里有爱,爱里有恨。人生最豁达的是满不在乎。她做不到,因为每一步路都是自己选的,宁愿往绝路上走,也要主宰自己的命运。她猜他也有些怨自己的,因为终究他也是这样的人,所以才会爱上。
其实这样也好。她擦干眼泪笑了。
她到底是高人一等。尽管让其他人去享受俗世幸福吧。结婚,生育,房贷,一两个纪念日,偶尔的拌嘴,小小的吵闹,偶尔应付家里,买一两件礼物,高兴大半年。
她过不了这样的生活。物质上的享受太多了,便在精神上近于纯粹。他们就是镜子的里与外,一方流血了,另一方也不能幸免。他爱过再多的人,也不会像为她那样,痛彻心扉。她能归顺所有人,也到底不能让他低头。多少怨气,多少不甘,多少难分难舍。这才是真正的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脸上的泪痕干了,她抬起头,摆出往日镇定面容,若无其事回家。新雇的保姆还有些怕她,小心翼翼道:“杜小姐,刚才有你的电话。”
“好的。我一会儿处理。”
她矜持点点头。
明天还要开会。有太多的事等着她去处理。先前的三四项决议下达了,还等着反馈。留给她的伤感也是间隙。她偷偷把拟好的讣告保存起来,写得不错,以后总是会用上的。
几天后杜守拙就能起身了,知道叶春彦走了,他也很惊讶,完全弄不清他们的感情。杜守拙道:“就真的这么让他走了?现在你妹妹也不在。家里有点冷清了。”
杜秋道:“不想留下的人,强留也没用。他早晚会回来的。现在这样也好,这个家原本只有我和你,现在又回到这样。走吧,我推你出去晒晒太阳。”
为什么我们在重复中打转,却不觉得厌倦?我想,因为每一次重复中都有新的期待。
流浪猫很期待见到我,我很期待见到爸爸。
入夏的时候,杜秋又收到了林怀孝的邮件,与上一封邮件正好隔了两年。这次内容却简短许多:
“你能收到这封邮件,说明我已经完蛋了。有兴趣的话,欢迎来参加我的葬礼。可以来安慰一下白医生,或者来监督一下,她有没有把我的骨灰冲到马桶里。”
杜秋关掉电脑,在房间里踱了一圈。将信将疑,总觉得像是林怀孝的恶作剧。他再不正经,也不至于拿这种事开玩笑。或许他只是寂寞了,想找了不容拒绝的理由见她一面。这样宽慰着自己,可收拾行李时,她还是带着全套的黑衣服。
飞机一落地,直奔白医生的房子,进门的时候,她正在家里烤饼干。杜秋顿时松了一口气,确信是恶作剧,问道:“林怀孝呢?”
“你没收到他通知吗?他死了。”
白医生把饼干拿出来,道:“这饼干是给葬礼上的客人,你要不先尝尝味道?”
他们对死亡的态度很淡然,原因是林怀孝生前还是颇受了一番折磨。新西兰的气候再宜人,他发病时还是大口咳血。没什么特别的遗言要留给家里,他只是在最后时刻,道:“这样开开心心挺好的。”
他开了一家小超市,雇了几个当地人经营。最后一段时间找乐子,就喜欢白拿自己店里的饮料喝。他每天去散步,风雨无阻。有一天被人发现倒在地上,先叫了救护车。等白医生赶到时,已经宣告死亡,他们问她需要不要牧师。
林怀孝活着的时候受够了折腾,死后也就不折腾活人了。葬礼办得很朴素。他还特意在生前留下口信,家里有酒和汽水,可以一边拿着喝,一边参加葬礼。再坟前说死者坏话也不要紧,他本人就是无神论者。
白医生也不知道请了多少人来。名单其实是死者定的。他给群发邮件定时,只要人活着,就会定期取消再延后。
到落土时,一共来了五个人,没有林怀孝的亲人,只有他生前的朋友。杜秋基本都认识,甚至连唯一的生面孔都是熟人。一位格外漂亮的女人在墓前献花,还哭得格外伤心。杜秋不认识她,与白医生面面相觑。等柳先生把她搀走,才知道原来是他太太。她是完全不知道前情,只觉得英年早逝太惋惜。性情中人。
杜秋留在最后,与白医生一起给墓碑鞠躬。遗像是出国后拍的,林怀孝换了一个发型,看着更显小。她感叹道:“真是过了好久。”
白医生道:“其实还挺短的,一眨眼就过去了。”
杜秋这才意识到,其实从他离开到现在,也不过两年多。只是她把余生的情感都倾诉在这段时间里,才觉得惊心动魄,比一辈子都长。
不远处站着一个人,从葬礼开始前他就在那里了,但始终没有走近。他和林怀孝也算是亲近,或许还不算朋友。白医生也认出他来,对杜秋道:“你们不是结婚了?”
杜秋笑着摇摇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