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两大本谱子放在实验台上,翻到同一支曲子作对比,“看,从第四小节开始就不一样了!”
艾西礼看了看,“确实如此。”
“怎么样?”
青年得意道,“我就说了我的音准不会有错,我当年可是第一名被录取的。”
艾西礼注意到曲谱书侧面的印章,问:“你是从帝大借的书?”
“是啊,这东西可难找了,我在图书馆七楼翻了一个晚上,才找到二七年之前的版本。”
青年道,“借出来给你看一眼,看完我就还回去了。”
或许很多人会觉得这种繁琐的行为没必要,但这确实是帝大的作风,以一种谨慎耕耘的态度治学,有推测亦有实证,最后得到确切的答案。
艾西礼翻了翻书页,旧的版本已经泛黄,边缘有严重的压痕,估计是从哪个旧书堆里找出来的。他之前去过图书馆七楼,里面有一间非常大的旧书室,书堆一直摞到天花板上,想找什么简直难如登天。
艾西礼想了想,说:“我有十二楼的酒柜钥匙。”
青年一愣:“什么?”
“晚上要不要喝酒?”
艾西礼问,“帝大传统,庆祝你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研究院大楼十二楼有个众人皆知的酒柜,就锁在院长办公室,里面全是好酒,基本上每个研究员都尝试撬过,能撬开的却没有多少,院里当年甚至出过一本手册,写着历代研究员的撬锁尝试。那个时候风气很自由,好多研究员都喜欢穿着拖鞋上班,要是谁穿了高跟鞋,那就说明今天课题组有什么东西要争,争不过的时候就把鞋子脱下来,方便当凶器。
这册子现在被禁了,院里也出台了明确的着装规定,酒柜因为装在院长办公室里,得以保留,但是有闲心去撬锁的人也越来越少。
艾西礼其实也撬不开这柜子,钥匙是夏德里安给他的,有一次夏德里安过来找他,闲得没事在大楼里乱逛,看到一柜子好酒,直接就给顺手开了,还给艾西礼配了把钥匙。
入夜后,艾西礼趁着没人的时候上去,从柜子里拿了两瓶度数没那么高的葡萄酒。他们把酒装在小提琴盒里,一口气爬到楼顶天台,把皮鞋和外套都脱掉,将实验室里预备当培养皿的水果作为宵夜下酒,水果放的时间有点久,微微开始腐烂,散出类似于酒精的香甜气味,青年确实不是个能喝的,半瓶下去就开始上头。
他们喝酒的方式是帝大当年很流行的一种喝法——当酒喝到一半的时候,把水果切成片,强行从瓶口塞进去,直到瓶子重新溢满,然后将酒塞封上,摁着瓶子开始疯狂摇晃。
这种喝法其实是因为大多数学生都买不起好酒,买来的廉价酒总是带着酸味,把水果兑进去,喝的时候果肉混着酒水,能有一种甜润口感。
以他们今天喝的酒来说,这种喝法算是糟蹋酒了,但是当青年说着醉话把水果塞进瓶子里的时候,艾西礼并没有阻拦。
青年絮絮叨叨地说起上学时的旧事:“论文真的太难写了,人往图书馆的桌子底下一钻就是好几个星期,我还记得我的一个同学,终于完稿的时候差点疯了,从教学楼狂奔到湖边,一路都在欢呼,一边欢呼一边脱衣服,最后直接裸奔跳进了湖里……那小子身材真好,好多姑娘都对他吹口哨……”
“当时我把全部生活费都拿来买资料了,穷得叮当响,天天蹲在食堂门口,见着熟人就求人家让我蹭顿饭……最后实在没办法,我就去赌场,想试试夏德里安教授教的那些赢钱的办法,心想万一呢……吓死人,居然真的能赢,我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赌场的人一开始还不想放我走,最后听说我是帝大的学生,就让我滚了,他们人还怪好的……”
“我留校了三年才拿到进入研究院的机会,那个时候我太高兴了!因为我知道在这里能做出真东西,帝国这些年最优秀的学者都曾在研究院工作……我被录取的时候科勒教授请我吃饭,好多同门都去了,他们都求我给他们带点东西当纪念品,有的人想要研究院的玫瑰种子,有人想要大师的草稿纸,还有人问我能不能把那张著名的沉思书桌偷出来——我哪有那个本事!来了之后我才现我连十二楼的酒柜都撬不开!”
说到最后他彻底喝多了,拿出小提琴在天台上狂拉一气,硕大的星星在他们头顶旋转,庸俗又灿烂,正如青年所讲述的庸俗又灿烂的故事。那时天才与疯子每一日都在慕德兰的大街上漫游,乞丐也能在咖啡馆外听一曲价值连城的演奏,那个时候没有失败者,只要你拿起纸与笔,用一诗歌就能敲开报社和沙龙的大门,慕德兰包容所有,在这座艺术之城,每一个人都是自由的。
演奏结束的时候,青年朝无人处鞠了一躬,看起来实在是醉得不轻,动作夸张又华美,像歌剧谢幕时的演员,他口齿不清地说:“帝大学子向您致意,敬今夜的月亮与宇宙,还有音乐造就的片刻永恒。”
他又看向艾西礼,说:“你应该听说了,院里一直在劝我放弃老师的研究,在现在的慕德兰,一切评论当代的课题都是危险的。”
艾西礼知道这个,也知道他一直在举棋不定。
“我其实胆子很小,也犹豫了很久。”
青年苦笑一声,“但是我听说了,老师已经被院里除名,如果我不接手,她的课题就会被裁撤,这是她好多年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