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喜得良眷,两情相悦,原是应该道喜的。只是如今海船损伤在前,狻猊追袭于后,太子以伤残之躯,难荷驰骋之劳。照这个度,只怕很难及时赶到京城。不得已,才请吴将军冒险行这一步棋,提前去京城斡旋。此事太子并不知情,若姑娘有怨,泉一力担之。”
他口称吴将军,显然提前暗示了酬庸。这时吴定缘开口道“我反正一见他就头疼,太多纠葛,索性躲远点还清净。”
张泉郑重道“待吴将军得胜归来,我定会奏明天子,赐婚封诰,演成一段佳话。”
这下子别说苏荆溪,就连吴定缘都轻嘿了一声。
看来太子奋不顾身去救一个女医师这事,让张泉很是担忧,这才起意去查苏荆溪的来历。朱瞻基万一要纳这个民间女医为妃,可是好大一桩麻烦。所以张泉话里话外,都透着一副积极促成吴、苏二人好事的热诚,好彻底断了太子念想。
不过吴定缘如今也不计较这些小心思,只把苏荆溪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张泉知道瞒不住她,一拱手,言辞恳切“非是对姑娘有什么不满,实是见过太多女子入宫之后的痛苦,尤以才女为甚。苏姑娘你冰雪聪明,不必去踏那个火坑。”
苏荆溪朝吴定缘旁边靠了一靠“我现在欢喜得很,张侯不必挂念。”
“甚好,甚好。”
张泉很是高兴,他抬眼看到月色明亮,朗声道“今夜明月如瀑,正合沐琴洗弦。吴将军这趟去京城艰险,泉愿为将军临行弹奏一曲,聊为饯别。”
说完他一撩袍边,就地坐在观风位上,膝前横过一张古朴长琴。张泉是朱瞻基的琴艺老师,京城都以能听张侯一曲为荣。吴定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苏荆溪却知道这面子委实大了。
先是一曲凤求凰飞扬于船头,琴声神意扬扬,调趣高妙,与王穹的银白素月相得益彰。张泉刻意选了无媒调,曲子里隐隐带出一丝绮靡的悦情。凤求凰这曲子出于西汉司马相如,他寓居成都之时,看中寡居的卓文君,以琴声相挑。文君精通音律,被司马相如的热情所感化,遂与之私奔。张泉选了这曲谱,也真是煞费苦心。
弹过数阕之后,张泉指法一划一拨,音律幡然一变。本来清丽婉转的旋律,毫无痕迹地转为古朴苍凉,琴声中还夹杂着泠泠的萧索与悲壮,如同横渡寒江。
“是易水,他这是催促你上路呢。”
苏荆溪对吴定缘讲。
“荆轲刺秦那个易水”
吴定缘书读得不多,可刺客故事着实在瓦子里听了不少。
“不错。荆轲将行,被太子丹催促着上路,高渐离在易水河畔弹琴相送。真是的,他也不挑个好彩头。”
苏荆溪低声抱怨了一句,然后亲密地为吴定缘拉了拉衣襟,就像送夫君出征的新妇。
吴定缘挺直了身子,任她摆弄。苏荆溪整理完衣襟,忽然微微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浅浅地吻了一下。吴定缘晃了晃身子,浑身的血液霎时奔腾起来。可就在他做出回应之前,苏荆溪顺势凑得更近了些,嘴唇几乎贴到他的耳垂。
几乎轻不可闻的话语,从她的双唇滑出,钻入他的耳朵。吴定缘一瞬间便冷静下来,脸上的红潮渐次退去,不动声色地听着。远处琴声激越,张泉依旧在全神贯注地弹奏着,并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苏荆溪叮嘱完毕,后退一步“还记得你在淮安船厂里说的话吗一线生机,要留给那些还在乎什么的人。”
吴定缘点点头。
“你现在也有了真正在乎的人,所以再不可以轻易言死了。”
苏荆溪柔声道。
易水恰在这时曲终弦定,海落船周围恢复了安静,唯有头顶的月光依旧清冷。张泉收起架势,向这边郑重一拜。
出的时刻到了。
五月三十日清晨,浓浓的雾霭在沧州城外悄然聚集,先是吞噬了城垣的轮廓,进而弥漫至周围的树林之中,无论是高大的白桦、岳桦、榆树,还是荆条、胡枝子、锦鸡儿之类的低矮灌木,统统都被雾气遮掩得只露得一枝半条。远远看去,好似无数在暗处伸出的手臂。
两匹骏马急促地沿着一条官道向前疾行,雾气一涌上来,却无力阻挡它们的度。
吴定缘紧握缰绳,冲在前头,昨叶何骑着另外一匹马紧随其后。她的骑术出乎意料地精良,至少比从小长在秦淮河的吴定缘强,但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她刻意控制了度,与吴定缘保持着半个身位的距离。
他们昨晚过了子时便下了船。飞穿过沧州城外,脱离运河漕段,一路朝西北疾驰。
这支小小的队伍,必须在两天之内北上霸州、固安、大兴诸驿,抵达京城,前后里程三百二十里。好在这次得了张泉强援,两个人骑的是江湖朋友借的草原青骏,揣着一口袋金饼银锭,还带了一张张泉亲自伪造的济南府加急文书持拿这份文书,视同八百里加急,沿途驿站必须最好的换乘马匹。
“哎,掌教,我觉得你最近的心情,好像比原来好点了。”
昨叶何漫不经心地说。前头的雾气太重了,不得不放缓度,她趁机从顺袋里掏出一块枣糕搁嘴里。
“不要叫我掌教。”
吴定缘冷着脸。
昨叶何却嘿嘿一笑“从我第一次见到掌教,你就是一脸愁闷,褶子里都透着丧气。可从昨晚开始,你居然是在笑,对,就是现在这样,你别故意板着脸了,那样更明显。”
吴定缘只得把脸背过去“你到底想说什么”
“掌教你居然接下张泉的委托去京城,肯定是有原因的。”
“我只是不想在船上待着了。一看到太子的脸,我就头疼。哪如自己赶路这么爽利。”
昨叶何抚了抚马耳朵,语气感动“看来掌教你已经想通了。为了我圣教存续大业,甘愿与朱明宗室捐弃前嫌。”
“胡说什么你们白莲教和他们朱明宗室,跟我的仇怨都还没了结。”
“那就怪了。”
昨叶何眼珠一转,“若是不愿与仇人为伍,就该把我甩了,直接返回南京过小日子;若有心为铁氏一族报仇,就该坐山观虎斗,看着汉王跟太子打得头破血流。可掌教你却千辛万苦往北京赶,不是为了给圣教博个功勋,还能是为什么”
“总之不是这个。”
“难不成,是为了苏姐姐”
吴定缘骑在马上,动作明显僵了一下。昨叶何眨眨眼睛,忽然拊掌笑道“看来这枣糕我得省着点吃,以后凑齐了生地黄、桂圆、莲子,好给掌教道喜。”
吴定缘还没说什么,她突然收起戏谑,杏眼里透出两道犀利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