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安慰你的话。就算能小到手术临界点,风险也非常大。”
陈熙南拾掇起小桌板上的资料,仔细地放进塑料袋,“不提转化治疗后,会产生的一系列病理生理变化。这个肿瘤本身,也已经累及了大动脉。要手术,需要进行动脉鞘剥除,再联合动脉切除重建。就算躲得过术后大出血,也铁定躲不过复。”
段立轩看看他手里的资料,又看看他。拿不准他的真实想法,只能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的意思是,咱不遭手术这罪了?”
陈熙南没回答。靠上椅枕,缓缓闭上眼。紧咬着牙,鬓角上方的皮肤跟着一跳一跳。
段立轩自觉说错了话,小鹌鹑一样缩回自己的座椅。
“爸知道自己的情况吗?”
“瞒不住。老头心明镜儿似的。你自己爹啥样不知道?该吃吃该喝喝,啥也不往心里搁。就是不让测血糖,说像夹板儿刑。到点儿就躲男厕所,给护士急得直转磨磨儿。”
陈熙南笑了下。浅浅的,有气无力的微笑。刚翘起一点的嘴角,又极快地撇下去。他手指从眼镜下穿过,挡住了蜿蜒而出的眼泪。
“还是让爸自己定吧。一会儿我问问他。”
“一会儿都半夜了,老两口都睡了。明儿再说吧,今儿先带你去个地方。”
陈熙南没问去哪儿。只是摘了眼镜,倒在段立轩的肩膀上假寐。
段立轩跟他栖着脑袋。摸摸他的下颌角,又摸摸他的落尾眉。最后摸到他的冰凉的手,和他十指交扣。
等到了溪原南站,段立轩直接开往河岸公园。车灯前聚着两大团黄雾,分不清是夜雨还是尘土。
他把车停到大桥下,从后备箱掏出雨伞和手电。陈熙南下了车,佝偻着钻进他伞下。
黑夜把周围的一切都放大了。
远处的路灯倒映在河面,像两排阴冷的尖牙。道旁的蔷薇花,在雨里蔫头耷脑地开。簌簌落落,呜呜咽咽。
但陈熙南感受不到。夜晚的寒冷,空气中的土腥,雨打伞面的沙沙声。他统统感受不到。因为他的脑子,早已被攥进一声声可怕的尖叫。
他的爸爸就要死了。可能是下个雨天,可能是下个雪天。
他的爸爸就要死了。像那些癌症患者一样,躺在病床上抽搐、呻吟、哀嚎、翻白眼。被折磨得思维混乱、瘦得像几根黄胶管。
他的爸爸就要死了。陷入深度昏迷,喉咙里出堵痰似的气泡音。
黑夜把周围的一切都放大了。
迎面一辆轿车,打着两个远光灯。像个大火车头,轰轰隆隆地撞上来。在一片雪白中,段立轩扯着他往蔷薇花里栽。车轮堪堪贴着两人的脚尖轧过去,溅起的水花巴掌一样扇到脸上。
陈熙南怔在花里,抬手摸摸脸。泥水在脸上横流,像一片淤痕。
“我草你妈!”
段立轩一骨碌爬起来,高声怒骂,“大半夜开7o,咋不创死你!”
黑夜把周围的一切都放大了。
陈熙南坐在满是倒刺的花丛,眼睁睁地看段立轩追着那辆车咆哮。捡起一块石头,狠朝车尾扔过去。他高声咒骂,委屈又难堪。但换不回一秒的停留,也得不到一句道歉。
风把伞推走了,他又追着伞跑。那黑伞在路上出溜,像逗弄人的死神。银呖色的伞柄,是它袍下的镰刀。
黑夜把周围的一切都放大了。
人的弱小,恐惧,无助。
段立轩终于追到了伞,踩着雨小跑回来。一手握伞提灯,一手拽他起来。
在手电光中,陈熙南清晰地看到他两只臂膀。
拉他的那只是潮的,而提灯的那只已然湿透。伞尖滴下的雨水打上手背,顺腕子往袖口里淌。一抬头才现,伞全倾在自己头上。
陈熙南张了张嘴。可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一阵阵地想哭。
他拉着段立轩的手站起身,接过了雨伞。两人互搭着湿漉漉的肩膀,踩着泥水往河沿走。
“你瞅着那棵海棠没?”
段立轩拨开灌木,给他指那株树,“大巨给你埋那底下了。”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过去。灌木剐蹭着伞面,飒飒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