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熙南刚值完一个夜班,挂着俩大黑眼圈。拖着脚步穿过人群,径直坐上急诊的电梯。
电梯门缓缓闭合,像一个安静的盒子。数不清的喜怒哀乐,都被关在了外头。
他疲惫地靠在厢壁上,打了一个狂野的段式哈欠。
陈熙南原来打哈欠的时候,习惯用拳头抵着嘴。段立轩总拿这事儿笑他,说他‘夹夹咕咕’(扭捏)。
他反问什么样的哈欠不夹咕,段立轩就给他倾情示范了一把。先不能拿手挡,其次嘴要张得大。最灵魂的,是要打出声来:“a~a~!”
疲惫不能闷着,一定要释放出来。相应的,哈欠声越大,人就越解乏。
于是一向文静的陈大夫,最近天天张个大嘴啊啊。上周还因为这事被患者投诉,说他没有专业素养。跟医务科掰扯半天,最后还是扣了三百块钱。
“a~a~!”
透过一大滴眼泪,他看向门上的Led。
红色的数字跳动着,最终停在6楼。细菌室位于走廊尽头,白色的小铁门,两扇大玻璃窗。
他拎着段立轩硬塞的燕窝礼盒,不知道同事间算不算贿赂。轻手轻脚地走到玻璃窗前,往里窥探着。
屋里三个人,白大褂蓝帽子。靠窗坐着一个女医生,正用扫码枪输信息。看着还很年轻,脸颊膨膨的,平易近人的样子。
陈熙南在脑子里比对了下介绍栏的照片,认出了她就是老狄。敲了敲窗户,微笑着点头致意。
老狄看到他,起身拉开门:“是神外的陈医生?进来吧。”
说罢扭头去拿了一大盒玻片,那是保活的组织涂片。放到显微镜旁,单刀直入地询问:“有没有艾滋或白血病?做过大手术没?”
“hIV没有,一入院就查过了。怀疑过血液病,但那边也没线索。过往状况,就不大清楚了。”
陈熙南怕打扰到别人,声音压得很低。混在身后的电话声里,基本什么都听不清。
但老狄的耳朵好像特别灵,一边听一边点头。等他说完,也不卖关子:“咽拭子和耳流液里都现了丝状菌,疑似烟曲霉。”
曲霉,作为一种常见真菌,广泛存在于土壤、空气、植物、动物身上。曲霉属有几百种,很多都耳熟能详。比如黑曲霉用来生产柠檬酸,米曲霉用来酿酒醋。烟曲霉会感染支气管,黄曲霉是高危致癌物。
正常人对真菌有免疫能力。但一些免疫崩溃的群体,比如艾滋病、骨髓移植患者等,这些真菌就会扎根进血肉,四处繁殖啃噬。
像保活这样病重的,免疫已经全崩了。真菌感染并不奇怪,陈熙南也没有感到意外。
“查不出病因,也没敢乱用激素。抗结核药的副作用太大,孩子已经被拖垮了。”
“说起霉菌,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是污染菌。”
老狄利索地换上玻片,勾手示意他过来看,“但这孩子的脑脊液性状异常,为脓块状。你看看。”
看着显微镜下的组织,陈熙南想起应教授的一句话:囊性占位,不排除特殊霉菌感染。
这话像是一阵风,吹开了重重迷雾,照进了一道亮光。
会不会是他搞反了因果?
不是先生病后霉。而是霉了才生病。不是某种病造成低免疫,而是病因即为低免疫。
他从显微镜上抬起脸,在脑子里翻找。读过的那些文献资料,像中药抽屉一样被他拉开关闭。
蝶窦异常扩大,耳部感染流脓,肛周脓肿,偏瘫失语,癫痫作,皮肤真菌感染,烟曲霉…
忽然之间,一个大胆的猜测浮在眼前cgd导致的Ica。
cgd,全称慢性肉芽肿。是一种原性免疫缺陷病,也就是基因缺陷。
免疫系统有一员大将,叫做吞噬细胞。它们通过吞噬细菌、坏死细胞等来保护人体。吞噬细胞需要一种酶来维持运转。而这种酶的合成,又由五个基因共同决定。
这五个基因里,其中任何一个生突变,吞噬细胞都无法正常工作。
假设保活具有先天免疫缺陷,也就是cgd。因此无法抵抗真菌,不幸被烟曲霉感染。烟曲霉侵袭进脑子,成了Ica,也就是颅内烟曲霉病。
真相好像有了方向,可陈熙南的心却更凉了。
中枢神经的感染病里,真菌感染仅有4%~6%。而Ica,又只有真菌感染的5%。虽然只有5%,但其致死率却高达8o%~1oo%。大多数的患者,直到尸检才得以确诊。
两种疑难病症交错而生,像是两块巨石。栓着保活往下坠落,天空远得令人眼呆。
陈熙南耳边轰轰的,交杂着各样的声音。一会儿寂静无限,好似能听见真菌生长。一会儿又变得嘈嘈杂杂,好像同时有一百个人说话。
一会儿是保活呼吸机的泵氧声,一会儿是段立轩的哀切恳求:乐啊,你再给想想辙。
最后是老狄热心的嘱咐:外周器官现,只能是推测。在脑组织中现,才是诊断的金标准。最好还是有病灶组织。
取得病灶组织,就意味着脑活检。陈熙南太清楚,对于现在的保活来说,脑活检意味着什么新一轮的苦痛与折磨,甚至是死在手术台上。
曾经怕保活傻了,拖累他俩。可现在又觉得,要这孩子能活,傻一点也好啊。也许活在这世上,本不需要聪慧作资格。
甜丝丝的冰淇淋,凉沁沁的西瓜芯。文具盒里的乘法口诀,一踩一闪的小凉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