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有一场海啸就快要抵达他的海。
林预本不该醒的,他睁眼毫无预兆,聚不了神,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陷入永久的黑暗,护士进进出出,医生也进进出出,他们训练有素地沉默,偶尔用眼神交流,在看向林预的时候总是会低下头,有人默默调整他的管线,有几根被小心撤走了,没有新加上的。
林预觉得口鼻之中吸不进气体,所以不敢一次性都呼出去,等空气里安静下来,林预眼里多了些水光。
他呼吸急,江惟英却走得很慢。
人的一生能走到终点,百分之一靠运气,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靠千刀万剐。
江惟英坐在床边,床微微下沉。
那仪器上的血氧很低,心跳得很慢,波动微弱。江惟英把报警器关了,觉得吵,一堆金器倒在床上,叮铃当啷,江惟英看着,林预也看着。
“我相信你。”
江惟英抿着唇,堆了个笑,他喉结滚动,轻声说道“你真的没有给别人买过戒指。”
林预眨了下眼睛。
“真的挺丑的。”
江惟英咧着嘴,他看着林预,几度移开眼,一边笑着,一边因为湿透的鼻腔而轻声张口呼吸,哽涩道“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林预眼里的水光倾泻而下,他表情很复杂,布满青筋的手背抖个不停,明明极度缺氧,却依旧不肯将呼吸用完,江惟英的眼睛血红着,他咬牙抓着林预的手指,用他的手拿出颗戒指,为自己一点点戴上,不知是谁的手在那里颤个不停,那么小的动作,都要耗费那么多艰难的时间。
林预急促得呼吸伴随着一串一串的眼泪,他悄悄收紧手指,祈求着这个时空能给予最后一点奢望。
江惟英闭着眼睛,他拿出戒指,轻轻套进林预的手指间,声音里满是哽咽“笨蛋,买大了。”
“你。。。”
“我喜欢。”
十指相交,江惟英摸了摸他的脸,擦掉他冰冷的水迹,他抵着林预的额头,蹭着他的鼻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喜欢。”
林预越来越多得眼泪和越来越急促得呼吸,声声都是在催,他在极度的痛苦中哭泣挣扎,江惟英温和地靠在他身边
“不用跟我道别。”
“别害怕,这次不算你抛弃我”
“好不好?”
林预抖个不停,江惟英疼得像全身的血管里流淌得都是针,他伸手按向呼吸机,低头间水光带着脸颊的温度直直落进林预的眼中,那最后的一丝干涸渐渐化开,瞳孔里那最后一个亲吻的动作被永远定格了下来。
林预的肩颈终于松懈,未完成的动作随着那条起伏不平的波浪线一起趋于平静,归零。
他静静闭上了眼。
江惟英在他枕边躺了下来,很小的床,他挤在上面,他环抱林预,埋头在他颈间。
林预的温度还在,林预的味道还在,林预的一切都在,只有林预,他不在了。
房间有很多光影,纯白色的墙,没有颜色的光。
这是弥留的时间,从生到死的缓冲,是神在让人经历完整的痛苦后,刻意赏赐的宽容。
林预回想很多事,原来人生到了最后就会像电影到了尾声还会再回顾前情一样,他看得到江惟英,也记得起自己。
年少的江惟英,沉默着嚣张,温柔得暴戾。
他连佣人剥好的皮的橘子都会嫌脏,却理所当然地吃掉自己剩下的馄饨皮。
中年的江惟英分毫未变,他干净整洁,什么都要排斥一番,但在自己身体各处开始生病变、腐烂时,眉都不皱。
他呕吐,控制不住,有时候甚至不分场合,甚至会忘记自己的行为,但他却永远能记得江惟英蹲在地上一点点擦地的样子,他洁净漂亮的手指,为他洗脸,为他擦身体,为他擦地,也为他拔掉了生命里最后一丝痛苦。
他拉血,不停地、不停地,红色、黑色,甚至是腐烂的血块,药物让他的身体没有那么痛,但肿起的淋巴通通都生癌变。
他有时候能摸到自己干瘪的腹腔里流动的液体,能摸到肚脐里越来越凸出的硬块,他闻不到自己在腐烂,可他是个医生,他什么都明白。
掩耳盗铃再久,不过都是贪恋能跟江惟英在一起,再久一点,于是他原谅了自己一次又一次,为这份贪心和假装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