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没将最后那个词说出口。
下一秒,明湘说出了章其言的未尽之语:“影射君王。”
李景心下咯噔一声,几乎想要立刻捂上耳朵。
——影射君王!
是了,如果将曹耀宗这起案子掐头去尾,单看这叔侄相争,侄儿杀叔的情景,不正与当今皇上尚是皇太孙时,与其叔魏王的争斗一模一样吗?
自徽宁元年鸾仪卫建立,西市外杀的血流成河。那之后,所有人绝口不敢再提,至今虽然只有短短三年,等闲却已经听不到半点风声了,就好像亲历者都已经将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但明湘知道,那些汹涌的波涛正掩藏在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之下,随时可能复苏。
北有鸾仪卫,南有采莲司
明湘抬眼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
阴沉的天色预示着另一场雪即将降下,徽宁三年的末尾注定要笼罩在连绵不绝的风雪里。
先帝驾崩,国丧三载。国丧的结束意义非凡,在禫祭先帝、祭祀太庙,向天下宣告国丧结束之前,不宜再掀起有损皇室颜面的非议。
明湘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拨了拨腕间赤玉珠串:“这桩案子不早不晚,偏偏掐在三年国丧的尾巴上,若是传出去,免不了又要翻起旧事。”
她平静地做出了决断:“此案交由鸾仪卫来查,有劳大司寇将案卷及相关人等移交鸾仪卫,稍后我会上书陛下陈明缘由。”
章其言面色微微一松,拱手道:“多谢郡主。”
“大司寇何须多礼。”
明湘摆手道,“监察搜捕暗探乱党,本就是鸾仪卫分内之责。”
事涉天家阴私,这起案件查不查、怎么查都需斟酌。查出实情不见得有功,若引出背后阴私更是大大过错。除了掌管鸾仪卫,身为皇族一员的明湘,其他人还真难下手。
章其言也知道这个道理,因此尽管明湘出言宽慰,他却不可能当真不领明湘这个情,心知欠了明湘一个人情。
他端起茶盏润了润喉,道:“我已经对参与此案的人下了封口令,但定国公世子、永靖侯三公子等人对案情十分好奇,曾派人来询问过,终究不可能全然隐瞒。”
“放心。”
明湘笑了笑,那笑容很浅,一闪而逝,“等他们知道案子移交鸾仪卫,自然就不敢再打听了。”
将烫手山芋抛了出去,章其言心情大好。他和明湘又就朝中形势聊了半个时辰,才起身告辞。
明湘点头:“天寒,我吹不得风,就不亲自送大司寇了——风曲,你派人送大司寇与李侍郎回刑部,顺便将证物证人都带回北司。”
“是。”
一个声音从门口轻轻响了起来。
李景抬头,只见不知什么时候,廊下立着一个灰色衣裳的人,想来就是湘平郡主口中的“风曲”
,却不知是哪两个字。
他只觉得这个名字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一直到随着章其言走出郡主府的大门,回到了马车上,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风曲,风曲!
这是传闻中鸾仪卫的统领之首,神出鬼没极少现于人前,但鸾仪卫每一次出手、每一场行动,背后都有他的影子。很多人厌恶他、恐惧他,却又忌惮于鸾仪卫的权势,不得不恭顺待他。
想不到这样一个传说中双手沾满鲜血,残忍冷酷的人物,居然如此温顺谦和。
李景心头一颤,只听身旁的章其言道:“你不必怕,这件事交由鸾仪卫处置,就等于将麻烦从刑部甩出去了,无论查出什么,都与你无关。”
李景连忙道:“多谢大司寇替下官奔走,下官感激不尽。”
他顿了顿,实在按捺不住内心好奇,低声问:“大司寇,这起案子背后难道真的别有内情?”
章其言摇了摇头:“有没有内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在国丧结束的关键节点上,半点风浪也不能有。”
说到这里,章其言看了李景一眼,又道:“何况,这案子来的太巧,我感觉有些问题。”
能坐到六部尚书的位置上,章其言的心思之深、直觉之准,早不是“巧合”
二字能轻易蒙蔽过去的。虽然目前这起案件中还没有更为可疑的地方,但只要直觉不对,章其言就不会轻易放过。
——这也是他当机立断将案件移交鸾仪卫的缘故。
郡主府里,梅酝也正好奇地问:“郡主,这桩案子只是恰巧撞上了国丧结束吗?还是哪里有疑点?”
明湘任凭梅酝为她轻轻按着肩膀,道:“巧合二字,本来就足够可疑。”
她能走到今日这一步,靠的是心细如发、百般算计,从不轻易放过任何一点可疑之处。更何况,这桩案子看似寻常,但明湘却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了一点熟悉感。
梅酝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废魏王子嗣旧部早已经死透了,若确实有人从中弄鬼,必然是南齐采莲司。”
北有鸾仪卫,南有采莲司。
相比大晋成立三载的鸾仪卫,南齐采莲司的历史则要长久的多。自从六十年前齐朝皇帝携贵胄世族仓皇南渡,便设立采莲司作为天子心腹,监察百官、刺探晋朝情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重回北方,南北一统。
采莲司历史悠久,齐朝又曾在北方七州盘桓百余年,因此采莲司对大晋的渗透,远比鸾仪卫对南朝的渗透深。
明湘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这桩案子交给可靠的人查办,鸾仪卫盯紧京城内外,大年初一禫祭先帝之前,不能出半点岔子。”
风曲应道:“郡主放心。”
他的声音甚至称得上柔和,然而其中却蕴藏着深深的杀伐之气:“暗中弄鬼的鼠辈,鸾仪卫杀的多了,绝不会有所错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