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于十二里湾勺子口上的沟头堡,向来都是风调雨顺,地肥水美。北面的青龙河自西向东从它的身边流淌而过,水面雄阔宽广,如铁画银钩,说不出的刚硬矫健;由北向南则是被曲折的伊水河所环绕,腴滑柔顺包容万物,展开她母亲一样伟大的胸怀,宠溺着她身边的孩子。两条河融汇在一处,日升日落几十年如一日,虽则那昔日的漕运早已繁华落幕,却保留下这一片广袤的田园,还有那几百年来这一带繁衍下的人类,孕育出形形色色,千姿百态的人情风貌。
沐浴在初升的阳光之下,河滩这片土地上寒烟聚拢,近处的麦田披挂着一层素白之色,似翡翠晶玉。延伸开来,目光所及的远方又略带一丝倔强的湛清,像极了成长中的孩子,顽皮却茁壮。
出了院子来到胡同口东侧,娘俩谁也没有言语,他们从坡上下来,一前一后顺着垄沟迤逦而行,临近伊水河时,已依稀能看到河对岸的赶羊人在树底下提溜着小鞭子在溜达了。这时节又不是草木萌的春夏,把家里的牲畜赶出来或许是为了透透气吧,毕竟隔河那边没有麦田,而大片的葡萄架此时空空旷旷,半丝儿枯草都看不到。
「妈,再早前儿这河道是从对岸的树那边吗?」脑子里有个想法,因此杨书香这一路上琢磨了好几个来回,不停酝酿着。他呼吸着清冷的空气,站在滩头朝下望去,伊水河如同一条结了晶的冰龙,从脚下蜿蜒曲折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又想了想,抬起头来指着对面几十米开外的杨树问道。
「除了地球的自转以外,在月亮潮汐的影响下北半球西岸冲刷得比较严重吧。喏,你看。几十年前河道还从十多米远的那个地界儿呢……」初中的地理书涉及并不太深,柴灵秀就把自己知道的讲给了儿子听。她稍作寻思,问道:「咋想起问这个事儿了?」捧住了儿子的脸,仔细端详:「还疼吗?」眼神透着脉脉,声音说不出的柔软,直抵杨书香的耳膜、心腑。
看向妈妈的脸,摇起脑袋时杨书香心里一阵五味杂陈。多年前,他被妈妈抱在怀里,行走在田野之中、乡间小路,触及到情感深处,波动的心怎能不缱绻怀念过往母子相偎相依的岁月。彼时天很蓝,天也很高,就那样相伴而行。此时,如同回到了过去,天依旧很蓝,自己的个子却已经长高了。
不知不觉中,杨书香做了个深呼吸,那跳跃的心头如起伏的河水让人难以自持,于是他试图敞开心扉,把积憋在心里的念头转达出来:「妈,我跟你商量个事儿……」那芙蓉俏脸的注视徒然让杨书香心里生出一股异样感,他酝酿着这股情绪,有些犹豫又有些纠结,终于还是把心里的想法讲了出来:「我不想念书了……」
柴灵秀一愣,微微皱起眉头。她直视着儿子的眼睛,问道:「你告诉妈,为什么不想念了?」
杨书香忽闪着大眼怔怔地看着妈妈的脸,他在她脸上看到了不解和疑惑,自己何尝不是挣扎再三,就抿起嘴咬了咬牙:「念书还不如上班去挣钱呢,到时候挣了钱我就能养活你!」说完,把脸一扭,盯向远方:「我琢磨了,掂着让我大给我弄个差事……要不我跟你一起搞计生也行,守在你身边也近。」
在华北平原掀起改革之风的潮涌下,像很多迷茫困惑的人那样,杨书香的心里也在不停变化着。之所以做这个决定,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从家的束缚中跳跃出来,甚至通过这样的改变实现心里的梦想——重新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新的家庭,就再不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而被人责难,活得憋闷了。
河边的空气犹显清冷,从河道里吹拂过来,夹裹着寒风,柴灵秀用手收了收衣领,把头转了过来。她也做了个深呼吸,不经意间扬起脑袋,晴空万里,日头显得格外充足,阳光下她就虚眯起眼睛,呼吸的同时心里漾起阵阵涟漪……
「爸,我不想那么早结婚,李老师都说了让我再等等,没准儿恢复高考我还能报名呢。」
「妙人,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人家艳艳和她哥都跑咱家多少趟了,你心里就没个谱儿吗?私底下爸都替你咂么好了。你看,人家家里书香门第不说,爹妈又都是老师,对了,李老师就是他妈,对你又那么好。还有还有,你看人家亲大哥多有本事,这样的人家多好,爸跟你说婚姻这事儿可不能拖,挑来挑去挑花了眼……」
「爸,你要赶我走是吗?嫌弃我了!」
「不是爸赶你走,这么好的人家打灯笼都找不来,那小伙子我看过,白白净净的没啥脾气,到时候过了门还不是由你当家说了算的,听爸的过这村可没这店……」
「那我也不想这么早结婚……」
……
陈年旧事不堪回,回时竟一下子跨越了十七个寒暑。而人这辈子有几个十七年呢?如今沧海桑田,又有谁能一下子说得清这里面的酸甜苦辣?瞬息间涌现而出的往事在祡灵秀的脑海中一闪即逝。如今儿子都这么大了,该浮沉的、该取舍的、该收放的也都做了,还奢求什么呢?儿子好动,柴灵秀心里比谁都明白,但她也知道儿子不是那草率之人,不会盲目去做那个决定,引出这个想法势必和昨天连带着关系……
睁开眼,柴灵秀再次看向儿子,声音淡淡:「决定好了?」目光却炯炯。要说这里有临时起意的成分存在他不否认,换做谁听到这个消息都会产生想法,无缘无故就不念书总得有个理由吧!给妈这么一看杨书香心里有些没底,他搓着脚,把头一低:「早晚不都得参加工作吗,实在不行我就自己去干点啥……」
「是打算提前挣钱养着妈?」柴灵秀莞尔一笑,用略带轻松而又诙谐的口吻把话讲出来,招了招手,把儿子拉进怀里:「那感情好啊,还是己个儿的儿子向着妈。」说得杨书香心口窝一酸,差点没哭出声来。
「妈……」叫了一声,杨书香顺势搂住她的腰。来自于母体之上的清冷散出扑鼻的沁香,这怀抱能让人找到归属,他抬起头,迎着朝霞,看到了那伴随自己成长再熟悉不过的芙蓉脸。不管时间凝固与否,反正他心里坦然了,并且忘却了之前所有的烦恼和忧愁,同时又颇为激动,想象着将来自己能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去保护她,迫切想要得到答案:「你同意吗?」
「总扎在妈翅膀子底下终归是长不大的……」沉顿少许,柴灵秀扶着儿子的胳膊,看向他的眼睛:「向往自由没错,妈年轻前儿也踏实不住,可那绝不是一时意气就能解决的,妈问你,妈强迫过你干啥没……」
「妈,你眼怎么……」不等柴灵秀把话讲利索,杨书香立时反抓住了她的胳膊。他眉头紧锁着,心在悬起来的同时,摇晃着手臂:「儿子不争气。」那疲惫中略带血丝的眼其实他早就看到了,不当面问问的话实在是于心不忍,可问过之后,这心里又是一阵自责与懊恼,这一切都是自己惹出来的,连累到了妈妈。
「妈就问你,妈强迫过你非得让你按着我说的去做吗?」眼睛既是心灵的窗口,亦能折射出人的本心,是故柴灵秀紧紧盯着儿子的眼,为的就是要矫正儿子心里的想法,让他不至于在人生的岔道上选择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