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林海来到三楼找黄程下象棋。他从程账房那里得知了黄程的爱好,于是便投其所好时不时上楼和他杀两盘。不过这天晚上黄程有点心不在焉,林海不着痕迹地给他让了几步棋,这老小子竟然没把握住,最后连输两局。
林海见状也没有多留,拱手向黄程告辞,下楼去教珠娘和七仔识字。这是来澳门后每天都雷打不动的保留节目,为此林海专门买了三百千等启蒙教材,还添购了纸笔和油灯。
珠娘那天听林海说了要开夫妻店,从此便了狠。每天一大早就把七仔从睡梦中叫醒,林海出门的时候就带着他刻苦复习。
只可惜,这般苦功对七仔来说收效甚微,至今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只能是每日二十个孤拐过早,外加三十个背花过夜。倒是珠娘自己进展神,距离掌握一千个常用字已经不远了。
七仔这娃已经悔得肠子青:要是当初没闯祸,也就不用来这该死的濠镜了,每天捉鱼捕蛙的日子不香吗?还能听听草帽小子的故事……
是夜三更,正当七仔在睡梦中驾着海盗船乘风破浪之时,林海却独自出了门。
他从袖中摸出了一个米粒大小的物件,这是装在他手表里的可拆卸微型窃听器,前不久被他粘在了黄程的书房里,那里是黄程会客谈事的场所,同时也是林海和他下棋的地方。
本来林海没打算这么早取回,但今天这郑芝虎来得蹊跷,他觉得也许可以碰碰运气,看能否获取一些有用的信息。
林海将窃听器装回手表中,在外头的茅房里蹲了半天,回到房间里已是四更天了。
翌日清晨,他黑着眼圈去了陈记船厂,劈头就问陈掌柜知不知道李国助的落脚点。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林海匆忙向东家告了假,直奔陈掌柜所说的李国助住处。
陈掌柜告诉他,李国助每年二月都会乘季风来澳门,在此盘桓半个多月便要去安南、柬埔寨、暹罗等国,等到回程时就是刮西南风的六七月份了。每年到澳门,李国助和手下都住在泉州老乡所开的吴记客栈中。
林海按照陈掌柜指的路,来到吴记客栈的门前,这家客栈离船厂所在的海边不远,就在大名鼎鼎的妈阁庙所在的山脚下。
这一片是大多数海客来澳的第一站,甭管来濠镜作甚,凡是从海路来的华人,上岸后头等大事就是去妈阁庙上香。这年头走海的华人都很迷信,妈祖信仰遍布马六甲海峡以东。
就连郑芝龙这种受洗入了天主教的,实际上也是当着洋人的面拜上帝,回到家里还是拜妈祖拜佛主。反正东方的神仙不排外,多拜拜没啥坏处,入了教和洋人打交道还有许多好处。
沾了妈阁庙的光,吴记客栈的生意自然做得很是不小,背山面海占了一大块地,林海估摸着得有上百個房间。由于常年受到海风腐蚀,客栈的窗户并没有用纸糊,而是贴着薄薄的贝壳片,远远望去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就是流行于明代江南的蠡壳窗,这种贝壳片全靠手工磨制,工艺繁琐,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恐怕也只有澳门这种空气中都满是铜臭味的贸易城市,才能干出客栈用蠡壳窗这么奢侈的事。
林海进到客栈大堂问李国助的房间,吴掌柜听说是找李大公子,客气得很,亲自上楼去通传。
片刻后,李国助跟着吴掌柜走了出来,拱手笑道:“原来是林先生,找兄弟有何差遣?”
林海忙抱拳答礼,回道:“兄弟身上有一件海外奇宝,特地来请李大公子掌掌眼。”
李国助带着林海来到他的天字一号房,给他倒了一碗茶,自己也捧着茶杯,歪坐在藤椅上笑道:“是什么奇宝?累先生特特送来给兄弟开眼。”
林海捋起袖子,露出左腕的手表道:“老兄可认得这个?”
李国助吹着茶杯里浮着的茶叶道:“好似个手镯,非金非石的,不知是什么做的?”
林海快操作几下,突然,一段录音从手表里放了出来:“好似个手镯,非金非石的,不知是什么做的?”
“这……这是……我方才说过的话?”
李国助吃惊地扬起头来。他狐疑地看了一眼林海的肚子,难道这小子会腹语,还能模仿他的声音?
林海笑道:“没错,这就是老兄说过的话。此物名为留音宝镯,可以记录听到的声音,再原模原样照说一遍。老兄周游海外,可曾见过此等宝物?”
李国助回想一下,那声音确实是“宝镯”
里出来的。他毕竟见过世面,一开始吃惊,主要是因为突然听到和自己一样的声音,很快也就平静下来。
在他看来,这世上稀奇东西多了去了,比如那佛郎机人的千里镜,便有视远为近的奇效。这镯子既是宝物,有些神通也不足为怪。
李国助揣测林海的来意,八成是要忽悠他买这宝镯。别说,这宝贝他还真有些动心,价钱合适的话买下来也未尝不可。
换了一般人存着这般心思,或许就会信口开河,说这玩意儿见得多了。但李国助却不屑为此,坦然道:“兄弟见识浅了,这等宝物从未听说。”
林海笑道:“不是你老兄见识浅,是兄弟这宝贝全天下只此一件,乃是三年之前,小可在梦中受天妃娘娘指引,在泰西极北之地寻得。”
李国助听到这话笑了笑:“先生可是要卖此物,不妨先划个道道,兄弟听着呢。”
林海正色道:“天妃娘娘赐下之物,兄弟岂敢卖?还要留作将来传给子孙。兄弟来此,只想让你老兄听听这宝物记录的一段声音。”
李国助这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再也猜不透林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道:“既如此,兄弟洗耳恭听。”
林海又在手表上操作了几下,一段新的录音随即播放了出来:
“又弄什么虚头?还要支开你舅妈说话?”
“就是那桩事,舅妈镇日家吃斋念佛,恐她听了不忍。”
李国助眉头一皱,第二句话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郑一官的长弟,小字二官的郑芝虎。
录音还在播放:
“一官要动手了?红毛那药果然管用?”
“试了好几个人,一年光景都见了阎王。算起来,老船主至多半年就要归西,正是李一官回濠镜之时。”
李国助霍地站起身来,手中的钧窑瓷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极品毛尖泡出的香茶流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