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想拍戲。」他頓了下,夾煙的食指往片場的方向點了點,冷哼了聲,「就跟我走。在這地方你能學到什麼破玩意。」
「當然。如果你存心想在這麼個三教九流的地方待著,就當我沒說。」
寧策聽完,站在路邊安靜了很久。
師兄沒有勉強他,只就著隔了一層的淡淡煙霧,遠遠瞧著片場裡來來往往的人。
一支煙的工夫,等那一點猩紅的火光從頭燃到底腳,寧策攤開汗濕的掌心,瞧了瞧,忽然突兀地笑了。
「師兄。」他慢慢說,「外公從小就說,我不是走這條路的料。」
他開蒙早,又聰慧,旁人家的孩子還在咿呀學語的時候,他就能把家裡的算盤珠子撥得噼啪響。
連他外祖父這樣古板的老學究,見了他都要捻著鬍鬚嘆一口氣,說阿策這是隨了他那遭了天譴的爹,往後要做大生意的。
只是世事難料,兜兜轉轉,最後他還是走上了這條道。
也不知道老人家在天之靈,看到會作何感想。
「你聽他扯淡。」師兄嫌棄地「嘖」了聲,在路邊的燈柱上摁滅了菸頭,撣了撣身上的灰,「師父還說我不堪雕琢,以後出了門別說是他徒弟呢——後來你猜怎麼著,上個月我剛拿最佳導演的獎盃去他墓前炫耀過。」
寧策笑起來,眉宇間終於有了一點往日的影子。
師兄瞧著他,亦是暗地裡舒了一口氣。
好好的小孩,前些年見還會說會笑的,在國外幾年,都讓他爹那邊糟蹋成什麼樣了。
「你那個寫著玩的群像本子,我還挺喜歡的。」他拍了拍寧策的肩,語氣帶了些寬慰的意味,「師兄沒開玩笑——就是立意太沉重了,不適合拍給大眾看,等過兩年有合適的演員了,我再請業內老牌的編劇磨一磨,可以拿來沖獎。」
「明年入夏倒是有個國際上的青年導演大賽,不知道你感不感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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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何,都是過去七八年前的舊事了。
如果不是近來頻頻觸景生情,寧策是沒有這麼多閒心思去追憶往昔的,更別提要對一個稱得上是自己學生的後輩談起。
於是等一箱啤酒喝得七七八八,秦奐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的時候,寧策就不再繼續了。
「瞧瞧。」他晃著手裡還剩下半聽的啤酒,帶幾分自嘲地笑說,「人果然不能自滿,才喝了沒多少,話就多了。」
秦奐靠在沙發上,看著銀幕上不知放過幾遍的謝幕表,半晌沒有說話。
「走吧。」寧策倒是拿得起放得下,從沙發上站起來,握著他的手腕,不輕不重地一拽,語氣很隨意,「去吃點東西,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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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電影院裡出來已是深夜時分。
兩人都沒吃晚飯,乾脆在路邊隨便找了家還亮著燈的館子,一人要了一碗湯麵。
秦奐去點的單,回來的時候就見寧策坐在塑料凳子上,擰著眉看著滿是油污的桌面,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一看就是不樂意弄髒自己的襯衫袖子。
心情沉重了一整晚,這會兒終於稍霽。秦奐抽了張了濕紙巾,仔細替他將那一塊桌面擦乾淨了,才挑起眉調侃了一句:「我一直以為,你這潔癖是從小被慣出來的。」
寧策睨了他一眼,下意識想反駁,但在看見他勾起的唇角的時候頓了頓,咽下了原本的話。
算了,認就認吧。
他無奈一哂。
聽個故事讓小孩兒難過了一晚上,難得他心情好一點。
「算是吧。」寧策一手支著臉頰,懶洋洋答,「我外公有點潔癖,小時候從外邊瘋玩兒了回來,不把自己倒騰乾淨,他都不讓我踩家裡的地板。」
秦奐頓了下,眸底的神色不明,面上仍配合問:「要求這麼嚴格?」
寧策沒察覺他的情緒變化,只笑了笑,語氣有點懷念的意思:「還好,我媽身體不好,都是他在教我。」
話音落下,兩人都沉默了片刻。
寧策自知失言,垂眸盯著玻璃杯里的白水,唇邊的笑意也斂去了,眼底的情緒複雜。
秦奐嘆了口氣,幫他把碗筷燙了一遍熱水,也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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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個故事裡,寧策都在儘量避免提到他的父母,出現最多的角色也是暖色調的外公和師兄。
秦奐猜到他在儘可能地略去那些坎坷和苦難,描述給他的大都是回國之後拍的戲,遇見的人。
可是有些事寧策不說,他也能從對方的隻言片語中猜到許多。可單就他窺見的這些經歷,以及凌奕曾經向他描述的過去,就足以讓秦奐感到胸口發悶,心底某一塊一抽一抽的疼。
旁人皆知他年少成名,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功成名就時自然有人艷羨有人眼紅,可誰能看得見他一路走來荊棘叢生,困頓通途。
原來不是出生就在起跑線,也不是老天爺賞飯吃。
他所擁有的一切都不是命運的賞賜,而是他自己一樁樁一件件爭奪來的。他所安身立命的本事也不是名師相授、名校培養,而是他自己在漫長的年月中一個片場接著一個片場跑,點滴積累到現在的東西。
至於七竅玲瓏心這樣純粹社會的造物則更是殘忍,二十歲的寧策尚且青澀懵懂,處處碰壁,三十歲的寧策卻可以自如地戴上假面,遊刃有餘地來往於人情世故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