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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頁(第1页)

關洬等著他把「恐怕未必」說完,但承倬甫不說了,只是緊緊抱著他。關洬在這種力道里感覺到了一絲患得患失,沉吟了片刻,忍不住啞然失笑。

確實只是「一時情動」,當年承倬甫站在他面前,說要此生不復相見,他就怕得昏了頭。那時他們之間橫著說不開的舊恩怨和歸昀的喪,就這樣含糊地被一個吻吞咽,關洬心裡確實是難平的。後來黑牢里兩年不見天日,關洬不知道有多少次反覆衡量,退而卻步。如今回想起來,還好當時半個月才見得上一面,每一面又都往往有典獄長或是旁的人在場,否則關洬恐怕早已反悔。直等到日子長了,那股氣也就泄了,到最後,關洬也就稀里糊塗地,投降了。

他輕輕掙開承倬甫,有些艱難地轉過身,看著承倬甫,房間裡沒有開燈,兩人卻在黑暗中把彼此的輪廓都看進心裡。

「你是為了這個才去辭職的嗎?」關洬柔聲地問,又伸手去撫他的鬢角。暗夜裡看不清,但他知道承倬甫到底還是鬢已星星,那年接他來上海都還沒有。元縱一走,承倬甫幾乎是一夜白頭。

承倬甫抓了他的手,在唇邊吻了一下,然後愁腸百結地嘆出一口氣,嘆得關洬都笑了,問他:「怎麼了?」

「不全是。」承倬甫把他的手握在掌心,說得又輕又慢,「以前覺得你那些道理都是文人空談。我爹在的時候總說,過剛易折,要成事,總要能忍……但也該有個限度吧。」他輕輕地苦笑一聲,又道,「若到這地步還忍,恐怕對不起元縱。」

他講到這裡,又不響了。肚子反而不爭氣地叫了一聲,替他說完了後面的話。關洬忍不住笑了一聲,承倬甫仍舊抱著他,似是不好意思,臉埋在他頸窩裡,哼哼。關洬把手插進他的頭髮里揉了揉,心中說不出的酸楚。若說折腰,承倬甫二十年前早已把腰折斷,可二十年磋磨,他竟還尚存三分氣節。一個人似乎只能選定一種,折了腰就莫談氣節,若選了守節,便該餓死不論……從前關洬活得眼裡揉不得沙子,就是見不得承倬甫這三分七分地搖擺不定,如今也都只有一聲長嘆。

「不後悔。」關洬輕聲回答他,「六哥,我都知道。」

承倬甫無聲地貼緊他,關洬感覺心裡像化成一灘水,他們輕輕地浮在上面。他從來沒有覺得離承倬甫這樣近過,好像一切的血和眼淚都消失了,也忘記了第二天起來菜場的價可能又要翻一倍。好像整個世界分崩離析,只是為了向他證明承倬甫還是他的六哥。不光是承倬甫理解了他,他也終於理解了承倬甫。少年時所有宏大的志向都被磋磨成灰,他的心變得很小很小,小到只能放下一個人,可是世界又變得很大,變成一片海,好像他們可以這樣永無止境地漂流下去。

「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承倬甫最後笑了,「怎麼我們竟是倒過來。富貴時吵得烏眼雞似的……」

關洬懶懶地「嗯」一聲,也笑。過一會兒,叫他:「六哥。」

「嗯?」

關洬其實也沒什麼好講的,好玩兒似的,壓低了聲音:「六哥。」

承倬甫也用氣音回答他:「幹嘛?」

關洬笑了。好像他們小時候,只要承倬甫留下來過夜,他們就總是說話,也不知道哪裡來那麼多話。有的時候霞珠來照顧,兩個人就壓低了聲音,怕吵醒了她,又挨一頓教訓。

關洬:「你當年跟我說天橋底下唱大鼓的都能說一夜……給你個鼓你能給我重敲一遍。」

「有嗎?」承倬甫已經不記得了。

「有。」關洬耿耿於懷,「你還答應帶我也去看,後來也沒帶我去。」

承倬甫想起來了:「我是怕拍花子的把你拍走了。」

「拍花子的不拍你?」

「我不一樣,我沒親娘當個眼珠子似的看著……」

他停下來。短暫的沉默,然後關洬在黑暗中輕柔地笑了一聲:「現在我也沒有親娘了。」

不只是親娘,霞珠也沒了,歸昀也沒了,舅舅一家也沒了。關洬已感覺不到多少疼痛,所有的人都在失去,但所有的人都還掙扎著要把日子過下去。他的痛在集體的創傷里被稀釋,唯有在這樣靜謐的夜裡,他才會突然被提醒,在這個世界上,他只有身邊的這個人了。

「六哥,」關洬安安靜靜地叫他,「想吃餃子。」

承倬甫點點頭:「明日去買肉餡。」

關洬便嘆:「恐怕家當都抵出去也買不著。」

承倬甫臉皮忒厚:「我找人討去。」

關洬笑得發抖,過了會兒又講:「不是。想吃小時候在你家吃到的那頓餃子。」

承倬甫便皺了眉,仔仔細細地思索,當年那廚子早都不知道去哪裡了。

「那個有什麼好吃的。」承倬甫不明白,「不就是普通餃子?」

「不一樣。」關洬搖頭,「小時候你讓給我吃的那種,裡面還有光緒通寶。」

承倬甫便笑:「你是想吃餃子,還是想要餃子裡的錢?」

「都想要。」

承倬甫無話了,覺得他可愛,沒忍住湊上來在他唇邊輕輕啄了一下。關洬不動,承倬甫便吻下去,吻到呼吸漸急了,關洬又笑著把人推開:「省些力氣吧!」

承倬甫便躺回去,又安靜一會兒。關洬一說餃子,他也餓。兩人在黑暗中捱了一會兒,關洬又嘆氣:「當初你送到江寧監獄那頓餃子也沒吃著。」悔不及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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