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颤巍巍捧起那一卷卷竹简,说不出话来。
虽然,我这二十一世纪的学渣,对汉代经学并不十分感兴趣,但能亲眼见到一千八百年前最初的郑学抄本,也是一份难以描述的幸福呢!
那日,带着对名儒叔父崔琰的敬畏,我莫名对这些儒经起了兴致。
其实,多年流离,早已消减了不少心浮气躁之性,我左右翻覆,竟看得入迷,恨不得一日之内尽吸纳进腹中,连府中仆婢呼唤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我渐渐接纳了这个时代的主流读物,开始像一名真正的古代读书人一样,每天在窗下读书,从最基础的《论语》《韩诗》读起,再读《礼》《书》《易》《孝》《春秋》。
而每当这时,胞弟铖儿都会很安静坐在案旁,摆弄匕,兀自看些剑谱。
铖儿在外人面前比较木讷,私下同我一处时,却是十分顽皮爱笑的。其实他机灵得很,身形虽瘦弱,却最喜舞刀弄剑,几次我看他一人玩耍时都觉着危险,他却嘿嘿地笑道:
“‘兵者,凶器也’,可铖儿不怕。铖儿长大后,想当个武艺高强的大将军。”
“为什么想当大将军呢?”
“因为铖儿要保护大家呀。”
傻铖儿,是阿姊会一直保护你啊。
铖儿习武虽有天赋,却不是很爱看书,我反复劝诫他要熟读春秋,尤其是要多看兵书。
“生逢乱世,光凭一身蛮力,可当不了一名合格的将军。”
“铖儿记住了。”
某日,铖儿正诵读《石碏谏宠州吁》,突然停下来问我道:“阿姊,为什么公子州吁有如此多的宠爱,却还不满足呢?”
“贪婪无厌是人心啊,恃宠而骄,犯法获罪,那是咎由自取。”
我随口说道。
“那究竟是宠爱错了,还是权势错了呢?”
铖儿自言自语嘀咕道,“‘骄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说得真好!铖儿以后才不做那贪婪之人呢!”
我抿嘴笑着,拿简书轻轻碰了碰他的头:“胡思乱想些什么?将来铖儿做好自己的本分,还怕会犯法获罪么?你还不如想想,铖儿为什么叫‘铖儿’呢?”
“为什么呀?”
我忍俊不禁,思忖片刻,认真回答道:
“‘铖’的本意是一种武器,你看它是不是有一个‘金’字和一个‘成’字?一则,精诚所加,金石为亏,预示铖儿只要诚心处世,将来定能感天动地;二则,汝心为金,则坚不可摧。铖儿本人若是块金子,将来总有一日会光的,哪里还怕会埋没在这乱世呢?”
铖儿笑着点点头,两眼放光似的,自顾自手舞足蹈。
“铖儿一定是一块纯金!一定!”
……
暮春时节,每日除了胡乱拨琴,读书自娱,我还须担起督管府中弟弟们读书的重任来。叔父家的两个堂弟,年长的唤锐儿,年幼的唤铭儿,分别只有八岁和四岁,而铖儿也不过十岁。府中除了他们兄弟三个,还有两名外姓男童,也才总角之龄。他们是叔父的友人公孙方、宋阶之遗孤,叔父视若己出。其中,公孙方当年曾与崔琰一道从学郑玄。
故而,为了他们五个“混世魔王”
的学业,我还真花了不少心思。
我托匠人造来许多稀奇古怪的玩具,当作用功学礼、学乐、学射、学御、学书、学数的奖励。没想到,弹弓、陀螺、风车、毽子、纸鸢、九连环、竹蜻蜓这些,竟然早就在这个时代便流行了,而华容道这样重排九宫的游戏,貌似可以追溯到数千年前的河图洛书文明,更别提什么秋千、空竹、蹴鞠、击壤、拨浪鼓、鲁班锁、陶响球、鸠车竹马了。
我黔驴技穷,只对古代工匠的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
即便如此,弟弟们还是十分欢喜,因为以前叔父在家,可从不许他们玩弄这些“奇巧杂物”
。如今我造了出来,辟出后院一块场地,专门供他们作耍,他们别提有多高兴了!
古代念书的小朋友,缺乏课间休息,如今,他们能从我这个阿姊这里,得到不少游戏的乐趣,自然在夫子授课时,也很认真听讲。于是我成功说服叔母,让她替我们隐瞒此事。
每日傍晚,看着弟弟们在后院追逐打闹,玩得不亦乐乎,心里真的无比宁静。
可有时,看着铖儿天真烂漫的笑脸,我又不禁背过身,偷偷抹泪。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样的欢乐,绝不会长久,往后数年,我都将与这些骨肉至亲分别,隔着巍巍公府高墙,一月难以相见数面。
而这些,他们现在都不会懂。
这次历史,崔曹两家,关系微妙,不再以联姻结缘,却又比联姻狠绝。
我崔缨,今时今日,深深感受到家族重任在肩。
清河崔氏三大支族,独我阿翁这家仅存遗孤。以后铖儿长大,定然是要分家别居,他年我若真被赐死了,他一人,又该如何振兴家业呢?
“阿姊,你怎么哭了呢?”
铖儿不知何时冒了出来,直揪紧我的衣袖,“是不是铖儿贪玩荒废学业惹阿姊不高兴了?”
铖儿说着就把九连环掷于地上。
我蹲下身,在夕阳下将他紧紧抱住,破涕而笑:
“怎么会?阿姊这是被风沙迷了眼。铖儿你记住,不管以后生什么,阿姊始终是你的阿姊……也许阿姊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但我一定尽我所能,不让任何人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