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用力触及内外伤,监牢里两人都在各自咳嗽吐血。狱吏连忙开门进来,将杨夙扶起。我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杨夙,摇头哽咽: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我快将你忘记的时候,又要教你我相遇!”
杨夙挣扎着站起,挥令狱卒退下。他剧烈咳嗽着,拔出尾簪,缓缓挪到我身旁,
“你这玉簪断了,是杀不死人的。”
“是他送的。”
“我知道。”
“替我和荀小娥报仇,足够了。”
“你就那么恨我?”
“是的,我爱极了你!也恨极了你!可我至今都不知道,你究竟是我青春里的谁和谁!”
在那座破落的土牢里,我与杨夙双目相对,对峙良久,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于是我凄凉地笑问:
“我的心不重要,杨夙,我只问你一句,当初,你有没有那么一点喜欢过我?”
“没有。”
杨夙面无血色,没有犹豫片刻。
我咬着牙,忍住不哭,只是疯疯癫癫,缩在墙角。而杨夙也颓唐地坐下,声声叹息,睁开的眼睛又闭上,看样子,他清醒不少。
“我们已经不是朋友了,你最擅长的,就是冷嘲热讽挖苦别人了,前世花了那么多年心思在你身上,余生,我只想留给曹植和自己。”
杨夙闻言,眼中并无一丝波澜,他静思良久,语气也恢复平静:
“你爱的曹子建,究竟是谁呢?是和你朝夕相处的那个,还是你心里幻想的那个?你到底有没有搞懂自己对别人的感情呢?”
“为什么我自己的感情要别人定义!?”
我单手揪紧烂席,怒目圆睁,“不准议论我对曹植的感情,你没有资格这样说话,也甭管我幻想不幻想!子非我,焉知我所爱者非是真人?情生乎自然,爱一个人,真的需要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吗?”
“好,好一个‘生乎自然’,你文学史学得那么好,那一定听过‘发乎情,止乎礼’喽?”
他笑着咳嗽起来,“《洛神赋》那句怎么念来着,夏天的时候你背的——‘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你当真能做到吗?”
“不,不,不是这样的……”
见我怎么抹也抹不干脸上的泪,杨夙眉头紧皱,痛心地摇头。
“为了他,还有郭嘉,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小姑娘,你在情爱里陷得真的好深好深啊!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咽喉如塞,我泪眼婆娑,沙哑着声音回答道:
“为了真理。我只信我的感觉够真。”
“什么是真理?什么又是假理?单靠感觉够真有用吗?你现在不清醒的状态,讲什么狗屁‘真理’呢!”
杨夙愤怒无比,握拳紧紧按住胸膛伤口,盯着我问:
“我问你,你可知你自己是谁?荀小娥是谁?我杨夙又是谁?事实真如你想象的那样么?究竟是我们活在梦里,还是看见了梦中的我们自己?我们当真醒了吗?”
崔缨,崔缨,你当真醒了吗?
醒了吗?
四周响起一片质疑的回音。
眼前之人忽而身影幢幢,模糊不清,像有许多重浓雾,令我与之隔绝,怎么伸手也抓不住。
“我不清醒!我糊涂!我无能!我罪该万死!我竟恬不知耻,居然痴心妄想,想和你过一生……”
带着哭腔嘶吼说到最后,我的喉咙已经疼痛得再说不出一字。
“对,你就是痴心妄想,你就是太贪了,做朋友还不满足,还想得寸进尺,今日披枷带锁,今日受尽折磨,都是你自作自受……”
杨夙说着最心狠的话,语气颓唐得却好像在自言自语。
“你究竟知不知道,什么才是生命里最宝贵的啊?我知道,不管怎么说,你的心里还是很痛,但还是要好好希望未来,你的朋友们都在你身边,他们从未离去啊。”
想起杨夙半生坎坷磨难,我再也忍受不住,直伏在地上,放声痛哭。
后来我才知道,直到那一刻,我才开始认清自己的感情,我才开始学会放下。
后来我才想到,什么是真理。真理不是自私占有的爱欲,是希望每一个你爱的爱你的人都能好好地活。
后来我才明白,杨夙不是我青春的某某,他就是我的青春,他就是我自己。
我爱的人,跟我自己,是同一个人。
我终于将过去捋清,闭眼做下告别过去的决定。